第一章
長夏城之戰
多嘴的賽娥
賽娥出世的時候,那將一切陳舊的經驗都神聖化了的催產婆,把耳朵裏的痛苦的呻吟聲擱在一邊,冷靜地吩咐著:“尾審仔,來啦!……”
同時,一條指頭指著那土灶旁邊的小鐵鏟,眼睛動了動,用一種特有的符號發著命令。
尾審仔拿著小鐵鏟到屋子背後去了。回來的時候,賽娥那不幸的嬰孩帶著巨深的憂鬱怪聲地啼哭著。
催產婆突然醜野地笑了。
“菩薩保佑,這是個牛古兒呀!”
賽娥的母親聽了,幾乎要跳將起來。伊用肮髒的指頭拚命地揉著那淚水濕著的眼睛。
“我喜歡了!真的嗬,我這一次決不會受騙了,尾審仔!……”
接著是那催產婆的名字,還有其他(凡是伊所認識的人)的名字都給虔敬地、懇切地呼叫著。菩薩的名字倒給遺漏了。
但是賽娥的母親不能不受騙。
(注:《長夏城之戰》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一般書店出版。)賽娥是一個女的,這半點也沒有變,和伊以前兩位姊姊一樣是女的。
伊的母親把伊丟在村東的大路邊的灌木叢下,讓一個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賽娥慢慢兒長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養媳吧,但是誰也不知道伊的事。母親負著重重的苦痛,有機會的時候就打聽著。隻有一點消息是一個小銅匠所帶來的。
那小銅匠每天從梅冷城出發到鄉下來,到處擺設著小小的修理攤。他聳著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拚命地賣氣力,一把銼子像七月的龍眼雞一樣,加略加略的叫著。那轉動著的石輪子在光線稍為平淡的地方發射著點點火星。
對於賽娥的母親的探問,他向來沒有回答什麼,反而時時的盤詰著,而賽娥的母親卻隻管對他點頭稱是。賽娥的消息幾乎是從那小銅匠的盤詰中發出疑問,再從母親那邊得到回答,然後才一點一點地受到了證實的。
有一天,賽娥拿著小木桶走出門口,恰好有一隊從甲場回來的保衛隊在巷子裏經過,有一個兵士抬著一條從屍體上割下來遊行示眾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見著。
伊嚇得跑了回來。有一個裝麥糟料的小缽子放在門閾上,賽娥這下子變成了冒冒失失的樣子,把那小缽子一腳絆倒了,麥糟料和碎瓷片一齊飛濺著。
中午的時候,譚廣大伯伯從保衛隊部那邊回來了。有人告訴他關於賽娥的事。
譚廣大伯伯把一頂保衛隊的軍帽子掛在壁釘上,然後,他卷著袖口叫賽娥來到麵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頓,像在盆子裏洗手一樣。
經過了這件事,賽娥再又在什麼地方瞧見了許多被殺的屍體。特別在市門口的石橋上,有一具屍體是給剖開了胸腔的,在橋頭的石柱上高貼著的布告叱吒著說,什麼人從這裏經過,一定要用腳去踏一踏那屍體,賽娥也跟著用腳去踏過了。
但是一個晚上,正在用晚飯的時候,賽娥的筷子在菜湯裏撈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蘿卜,心裏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衛隊部的門口經過,瞧見那簷角下懸掛著示眾的兩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嚨裏作怪了,哇的一聲把剛才裝在肚皮裏的東西一齊嘔吐出來,噴在桌子上。
賽娥的焦紅色的頭發給揪住了,……
這其間,小銅匠因為住在隔鄰的關係,不時的聽見賽娥在沒命的哭喊著。
那小銅匠是奇異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點壞處。
他在巷子裏瞧見了賽娥。
“是嗬,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為什麼?你一定多嘴,我頂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嗬,唉,我瞧見許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隻管獨自個喃喃的說著,仿佛在白天裏見鬼。
賽娥停了哭,給小銅匠帶到一個食物攤上去吃了一點東西。但是伊簡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賣的勾當;小銅匠的慈藹的態度叫伊深深地感動了,對於那隨意加上的罪名決不會有所辨白。
那小銅匠依照著自己所斷定的對賽娥的母親說了。
賽娥的母親雖然聽到賽娥常常挨打,但是伊決不憐憫。因為賽娥多嘴嗬!
賽娥終於從譚廣大伯伯的家裏給趕走了,逃回了母親的家裏。
母親是決不憐憫這樣沒出息的孩子的。
況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須和別的人們一齊去幹那許許多多的重要的事。晚上,村子裏的人們有一個重要的集會。賽娥沒有得到許可,偷偷地跟著母親走到會場裏去。
在一張高高的臨時擺設的桌子上麵,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起來了。
“大家兄弟!”這聲音很低,輕輕地把全場的群眾扼製著,“今天我們的村裏初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是來自梅冷的。現在要立即查出這個人,最好不要讓他混進我們的會場裏。”
在無數騷動起來的人頭中有人高舉了一隻手。
“同誌,是賽娥!是賽娥!”
這是賽娥的母親的聲音,伊硬著舌頭,像捉賊一樣帶著恐怖的痙攣在叫著。
賽娥顫抖了。接著給抓了出來。
母親像野獸一樣的暴亂地毆打伊。
當伊給趕出會場去的時候,母親在背後怪聲地號哭著,因為有著這樣的女孩子的母親應得羞辱。
賽娥的受檢舉是出於另外的一種意義,但是伊本身就有壞處。伊多嘴。雖然這隻有伊的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是小銅匠,小銅匠的腦子被賦予了特殊的感覺,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種壞處。
“是嗬,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為什麼?……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嗬,這是小銅匠自己造的謠!
賽娥在田徑上走著,又悲哀、又惱怒。
伊在草叢裏趕出了一隻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殘暴地切齒著,簡直要吃掉了它一樣。接著,有一群拖著沉重的屁股的天鵝給惡狠狠地趕到池塘那邊去。
賽娥一麵發泄著心裏的憤恨,一麵偷偷的哭著。
在那高高的石橋上,伊瞧見了小銅匠。
小銅匠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的搬運著他的活動的小攤子,勞頓地喘息著。
他歇了擔子,在一束葫蘆草的上麵坐下來,那有著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鐵鉗兒一樣鉗著自己的兩頰,兩頰給鉗得深深的凹陷著。
他對著賽娥招手,使喚伊幫著拔去了褲上的草蝦。
賽娥跪在小銅匠的腳邊拔草蝦。小銅匠的眼睛對著遠遠的淺藍色的山張望著,冷靜,悠然,不被騷擾。小銅匠的灰黃色的難看的麵孔引起賽娥一種有益於自己思索的感動。
一會兒,小銅匠搬運著小攤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來,對著賽娥招手。
當賽娥走來的時候,他的嘴裏嚼著一條長長的紅腳草似乎有助於他的思索什麼的。但是他決定了。他把賽娥帶到梭飛岩婦女部那邊去。
“這個女孩子是有缺點的,伊多嘴,但是你們好好的加以教練吧!”
小銅匠說著,又搬運著小攤子到別處去。
賽娥馴服,靜默,沒有反駁。直到伊幹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賽娥在一個村子裏見了總書記林江。
伊稍微的曲著背脊,嘴裏呼著白色的氣體,間或望著窗外的渺無邊際的雪,靜默地聽著林江的吩咐。而林江這時正被一種不能滲透的迷惑所苦惱,他鬆弛下來,嘴裏說著的話好比一張紙,上麵寫著的字一遇到錯誤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間或又短短地歎息著,把嘴裏的白色氣體噴在賽娥的臉上。賽娥更加靜默了。伊凝視著林江的一點也不矜持、不矯裝的奇異的長臉孔,像一隻在馬的麵前靜心地考察著而忘記了啄食的雞一樣。
賽娥出發了。伊的任務,要通過梅冷和海隆的交界處的敵軍的哨線,到達龍津河的岸畔,去打聽當地的×軍怎樣和從別方麵運來的軍火的輸送者取得聯絡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戲子一樣塗著奸狡的大白麵。賽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幾乎總是和那小村莊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不過一霎眼的工夫,賽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線上遠下去了,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裏蠕蠕地作著最困苦的移動,像一隻誤入了濕地的螞蟻一樣。下午,賽娥到達了另外的一個神秘的村子。梭飛岩的工作人員的活動,和從梅冷方麵開出的保衛隊的巡邏,這兩種不同的勢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愛用的由淺入深,或者由深出淺,那麼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樣,不鮮明,糊塗而且混蛋……這樣的一個村子。但是從梅冷到海隆,或者從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樣的通訊員們卻把她當作誰都有份的婊子一樣,深深地寵愛著,珍貴著,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個對手好好地打發走了之後,隨即接上了這一個性質完全相反的對手,依然是那麼溫暖,那麼熱熾;對於戰鬥,伊是一塊蓬鬆的棉花,這棉花的功能,要使從天空裏掉下來的炸彈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證。
賽娥現在受著一位神經質的老太婆所招待。這老太婆正患著嚴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煙筒吃煙,教賽娥喝酒,又恬靜地,柔和地,用著對每一個“過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並不如母性的潔淨的情分,對賽娥的家境,賽娥的一切都加以詢問。而當這詢問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伊就已經滿足了,點點頭,噴去了水煙筒上的火末,這當兒,伊的眼睛還有一點青春的火,是那麼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藥的炸裂一樣,飄忽地閃一閃就失去了,於是學像悲觀者的消沉的歎息,轉變了語氣,對賽娥作著更深刻的詢問。
伊燒了一點茶給賽娥吃,又分給了賽娥兩塊麻餅。賽娥正式地受了愛撫,顯得特別的美麗而且高大。伊說著一個少年戰士如何倔強地戰死的故事,怎樣他的槍壞了,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槍,配著又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不合度數的子彈,怎樣在同一個時候裏不知發生了多少故障,……
“槍壞了,就該退下來才對,要把那壞的槍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閃耀著,駕禦著伊的故事從一個高點駛進那悲慘的深穀裏去,“他拿著一塊石頭,敲著槍杆上的螺絲釘,而他蹲著的那地方,正是敵人集中著火力衝鋒的最要緊的第一線,有三個敵人同時扣著槍上的扳機對他瞄準,這卻是他所不知道的……”
賽娥的聲音有時很高,遇到窗外有什麼人走過的時候就吐一下舌頭,卻不在意,接著飛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幾轉,像跳舞一樣。
現在,那老太婆送賽娥出去了。
賽娥離開那溫暖的村子,繼續滾入那雪堆裏去。
但是在賽娥的對麵,有一隊保衛隊正沿著賽娥所走的路,對賽娥這邊開來。老太婆要隔著那麼遠的地方叫伊,對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幾個手勢都預備好了,但是賽娥大膽得很,伊絕不回轉頭來望一望。保衛隊和賽娥迎麵相碰了,他們抓住了伊,檢查伊的頭發和口袋。最後是什麼也沒有的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把賽娥一腳踢倒。賽娥滾進那路邊的幹涸了的泥溝裏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邊旁的竹林子下,眼看著賽娥從一個患難中跳過了第二個患難,那將各個手勢都預備好的手沒有動過一動,卻痙攣地交絆在背後,嘴裏喃喃的說著:“喂,賽娥,你怎麼不爬起來呀!他們走得很遠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知道你是替×軍帶消息的,因為你是一個誰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嚴重了,伊的背後有兩個保衛隊在站著,他們是剛剛從村子的背後繞過了來的,從伊的嘴裏,他們把賽娥識破了。
賽娥,伊就是這樣的被抓在保衛隊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後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堅決地閉著嘴,直到被處決之後,還不會毀掉了伊身上所攜帶的秘密。一個小孩的教養
永真的父親都猴友,和馬福蘭全境所有的村民一樣,一麵種田,一麵結草鞋。都猴友有著比其他的人熟練的手法,而又得到了永真的一些零件上的幫助,他一天至少能夠出產二十雙草鞋。馬福蘭地方出產的草鞋的堅實耐久,在某一個空間裏代替了文明國土的工廠所製作的橡皮底,為軍隊所樂用。都猴友的草鞋,比馬福蘭全境所出產的更要堅實些。都猴友一生沒有參加過戰鬥,卻在戰鬥中存有著特殊的勳勞,因此,都猴友沒有例外,他的積極的行動,終於不能逃出敵對者的精警的嗅覺和視聽。
都猴友,馬福蘭地方的一個村民,用草鞋接濟自衛軍的叛逆分子。
在梅隴的保衛隊方麵的秘密通緝的名單上,都猴友的名字給開列著。
有一天,梅隴的保衛隊開到馬福蘭地方來了。
馬福蘭的村民在一幅廣闊的草地上剝麻皮,當著烈日,有許多剝好的麻皮剛剛曬幹,就立刻給使用在結草鞋的粗劣的機械上,產生出新的富於麻皮的香味的草鞋。對於這種職務的操作,無論老、少、男、女,一致的參與著。
向馬福蘭方麵進發的保衛隊,在樹林裏隱沒,在山崗上顯現,終於驚動了那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
現在,保衛隊已經對他們的目的物取得了極短的距離,而且開始跑步了。黃色的影子,夾帶著殺人的利器的光焰,在烈日下閃耀著。最後是散兵式。
馬福蘭的村民舍棄了他們的工場,像可悲的羊群一樣,負著巨深的災禍逃命。
騷亂、顫栗、絕望的祈求,震動山穀的哭聲。
保衛隊對那四散飛奔的人群展著巨臂,按照著戰鬥的方式,確定了對他們的目的物的絕對的包圍。作為這恐怖的展開的中止,保衛隊的長官用著平和無事——慣於為人類所親近的笑臉在人群中出現了。
——你們看,他說,保衛隊一個個的槍都是背在肩上的,他們決不對你們開槍,你們的恐慌是毫無意義的,懂嗎?
接著,他說明了保衛隊的到來,隻是為著調查戶口的一件事。
有另一個背皮包的長官跳出來了,他拿下了軍帽子,用手巾擦去了裏麵的水蒸汽;頭是禿的,下巴卻長滿了胡子,顯得又老實又奸狡,看來似乎是一個走紅運的驕傲的小商人。他的嘴裏哼出的聲音常常是那第一個長官的聲音的語尾,這聲音的作用,要使村民了解那軍事式的微笑的背麵,正有著鐵一樣的嚴峻而無可違背的命令。
“你的姓名?”
“丘媽送。”
第一個被盤問的村民的名字給那背皮包的長官用鉛筆記在本子上。
“你呢?”
“譚水。”
照樣。
“那末,你說吧!”
“高君龍。”
照樣。
“靠左。隔著下一個。說,快說!”
“法相卯。”
照樣。
直到一百二十一個。
完了,剩下來的是一些小孩子和女人。
第一個長官開始用一種嚴峻的眼光查察著。
“你們隱匿了,馬福蘭地方還有人,但是你們秘密著,……”
全部的村民互相地呆視著。
空氣突然的緊張起來。
但是那第一個長官有著固定不變的笑臉,這笑臉正在不憚煩地指示著一種災禍向何處預謀解救的途徑。
這當兒,有一個小孩子從人群中出現了。
這小孩子頭大,身長,背脊有點駝,臉上有著無數的赤斑,雙眼像驢子一樣對不可知的一切發問著。但是他是鎮靜的;他有著原始的、以毫無警覺的官能去親近仇敵的、絕對的忠誠和善意。
“還有一個,那便是我的爸爸都猴。”
都猴友的兒子永真說出了,有無數隻睜得圓而且大的眼睛對他凝視著。
永真現在有一種神秘的、變態的、義勇的衝動,對於那長官的再次的盤問,他直言不諱的作著如次的回答:“都猴友今日運貨物到黃沙方麵去了,他很忙碌,並且愛用黃沙地方出產的煙草,還有,他回來的路上有一個專門讓行人歇息的茶亭,……”
“那茶亭距離這裏很遠的吧?”
“不,”永真欣喜自己所敘述的話有了著落,一隻手向北指著,“這邊,過了一條獨板的石橋,有一個旱園子是種甘蔗的,再轉一個彎,那裏……”
兩個長官的直豎著的耳朵正確可靠地在聽取著,那微笑的麵孔像複雜難懂的機械,盡著微妙的功能,把永真的供辭引向更重要的方麵……
得了!
他們和永真分別的時候,遠遠地還揚著手,對永真嘉讚著。
永真胡亂地呆站著,有一個人用嘴巴附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你錯了。你不能把你的父親的行徑那麼愚蠢地就告訴了他們……”
現在要看永真如何掙紮他的痛苦的生命了。
永真像凶狠的貓頭鷹般的蹲在一個三角石的上麵,雙眼向著天空裏最遠、最深的地方直射著。
永真的痛苦是無可比擬的,他懺悔的儀式履行在恰恰逼臨著絕滅的一瞬間。
在這裏,沒有一個人會給與永真一點幫助,保衛隊臨走的時候曾經對全部的村民警告著:“在我們離開這裏以後三個鍾頭的時間內,你們必須回家裏去躲著,不能走出門口一步。”
永真的忿恨把這警告粉碎了。他熟悉著馬福蘭地方的最偏僻、最直捷的路徑,他沿著一個幹涸了的山溪的沙壩,利用著低凹的地形迅急飛跑,身邊鼓起了雲霧,風在耳朵裏呼呼的叫著,遇著高而顯露的地方時,他臥倒了,作著蛇的樣子前進,好幾次他像田鼠一樣躲在路邊的亂草叢裏,聽著在附近經過的保衛隊咳嗽,噴嚏,以及放小便等等的聲音,終於他越過了保衛隊的前頭,到了比保衛隊所到更遠的地方,然後,他在那路邊的旱園裏蹲著,作著刈草的樣子,一麵用全身的力集中在眼睛上,對那路的兩端警戒著。
保衛隊必定是到那有著茶亭的地方就停止的,他放心了,隻是遠遠地眺望著那路的前頭。
太陽剛剛從天空的正中向西傾斜,空氣熱得沸起了白色的泡沫,蚱蜢到處的彈動著那怪異的大腿,發出爆炸的聲音。永真的背脊給太陽烤炙得發疼,汗水淹沒了他的頭發,再又向頸下衝洗著,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難過,隻是對著那路的前頭眺望。路上的行人一來一往,那白色的沙土有如一條長長的蛇,它翻著肚皮,在行人的踐踏下痛苦地蜷曲著,痙攣著。
時間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了,永真那孩子背著巨深的災難站在他的父親的歸路的前頭,用發火的眼睛遠遠地指示著。他至少等過了三個鍾頭,太陽已經加強了傾斜的角度,光線漸漸的衰褪了,周遭的小樹林裏仿佛開始有了初夏的晚涼在流蕩著。永真興奮得有如一瓶丟了塞子的酒精,強烈地蒸發著,胸腔裏開始不安地突跳起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恐怕他的父親的影子已經很早就從他的眼底裏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