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隻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隻得沉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是隻得沉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麵:
“瞧哪,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親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像,真是犯罪的行為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為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於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發,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感覺去諦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裏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裏邊,塞在我的口袋裏。
“我家裏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幹得像紙花似的。多咱到我家裏來瞧瞧吧。我有媽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色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麵: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親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姐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們,在蘇州河裏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兒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親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裏伴父親。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裏,從布穀鳥的叫聲裏。河邊的草像半年沒修發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裏,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裏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
六
灑水車嘶嘶地在瀝青路上走過,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講著她們的故國,櫥窗裏擺著小巧的日本的遮陽傘,絲睡衣。不知那兒已經有蟬聲了。
牆上牽滿著藤葉,窗子前種著棵芭蕉,悉悉地響著。屋子前麵有個小園,沿街是一溜法國風的矮柵。走進了矮柵,從那條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階去,隻見門忽然開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兒笑著,很少見的頑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拋在我臉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臉上爆了。“早從窗口那兒瞧見了你哪。”
“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禮物。”
“多謝你。這比他們送我的那些糖啦,珠寶啦可愛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愛好的東西。”懇切地瞧著她。
可是她不會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進去,默著。陳設得很簡單的一間書房,三麵都有窗。一隻桃花木的寫字台靠窗放著,那邊兒角上是一隻書架,李清照的詞,凡爾蘭的詩集。
“你懂法文的嗎?”
“從前我父親在法國大使館任上時,帶著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底記憶》放到書架上。屋子中間放著隻沙發榻,一個天鵝絨的坐墊,前麵一隻圓幾,上麵放了兩本貼照簿,還有隻小沙發。那邊靠窗一隻獨腳長幾,上麵一隻長頸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丁香也插在那兒。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們枯了的時候,我要用紫色的綢把它們包起來,和母親織的絨衫在一塊兒。”
她站在那兒,望著那花。太陽從白窗紗裏透過來,撫摸著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頭發,溫柔地。窗紗上有芭蕉的影子。閑靜浸透了這書房。我的靈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陽的觸手一同地撫摸著那丁香,她的頭發。
“為什麼單看重那兩束丁香呢?”
她回過身來,用那蒙著霧似的眼光望我,過了一回才說道:“你不懂的。”我懂的!這霧似的眼光,這一刹那,這一句話,在我的記憶上永遠是新鮮的。我的靈魂會消滅,我的身子會朽腐,這記憶永遠是新鮮的。
窗外一個戴白帆布遮陽帽的影子一閃,她猛的跳起來,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陳設。隻掛著一架銀灰的畫框,是Monet的田舍畫,蒼鬱的夏日的色采和簡樸的線條。
“爸,你替我到客廳裏去對付那夥兒客人吧。不,你先來瞧瞧他,就是我時常提到的那個孩子。他的母親是媽的鄰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鳥似的躲在一個中年人的肩膀下麵進來了。有這麼個女兒的父親是幸福的。這位幸福的父親的肘下還夾著半打魚肝油,這使我想起實驗室裏石膏砌的骨骼標本,和背著大鰵魚的丹麥人。他父親臉上還剩留著少年時的風韻。他的身子是強壯的。怎麼會生了瘦弱的女兒呢?瞧了在他脅下嬌小的玲姑娘,我憂鬱著。他把褂子和遮陽帽交給了她,掏出手帕來擦一擦腦門上的汗,沒講幾句話,便帶了他那體貼女兒的臉一同出去了。
“會客室裏還有客人嗎?”
“討厭的賀客。”
“為什麼不請他們過來呢?”
“這間書房是我的,我不願意讓他們過來鬧。”
“我不相幹。你伴他們談去吧。疏淡了他們不大有禮貌的。”
“我不是答應了你一塊兒看照片的嗎?”
便坐在那沙發榻上翻著那本貼照簿。從照上我認識了她的母親,嘴角和瘦削的臉和她是很像的。她拿了一大盒禮糖來跟我一塊兒吃著。貼照簿裏邊有一張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叢紫丁香前麵: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視線,臉比現在豐腴,底下寫著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
“誰給你拍的?”
“爸……”這麼說著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張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夠得上說是上品,而她那種夢似的風姿在別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盡瞧著那張照,一麵卻:“為什麼她單讓我一個人走進她的書房來呢?為什麼她說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麼意思哪,那麼地瞧著我?向她說吧,說我愛她……啊!啊!可是問她要了這張照吧!我要把這張照片配了銀灰色的框子,掛在書房裏,和母親的照一同地,也在旁邊放了隻長腳幾,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麵,為她祈福。”——那麼地沉思著。
她拿了銀盤子進來,給我倒了一杯牛奶紅茶,還有一個香蕉餅,兩片麵包。
“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餅和荔子餅給父親吃。”
她站到圓桌旁瞧我吃,孩氣地。
“你自家兒呢?”
“我剛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隻有吃魚肝油的福分。廣東有許多荔子園,那麼多的荔子,黑珠似的掛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樂哪!可不是嗎?”
“因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著父親。”
“什麼?”我把嘴裏的香蕉餅也忘了。
“怎麼啦?還要回來的。”
剛才還饞嘴地吃著的香蕉餅,和喝著牛奶紅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說呢,還是不跟她說?神經組織頓時崩潰了下來,——沒有脊椎,沒有神經,沒有心髒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後天。應該來送我的。”
“準來送你的。可是明兒我們再一同去看看母親吧?”
“我本來預備去的。可是你為什麼不吃哪?”
我瞧著她,默著——說還是不說?
“不吃嗎?討厭的。是我自家兒做的香蕉餅哪!你不吃嗎?”蹙著眉尖,輕輕地頓著腳,笑著,催促著。
像反芻動物似地,我把香蕉餅吃了下去,又吐了出來,再嚼著,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到鋼琴前麵彈著,Kiss me good night,notgood bye,感傷的調子懶懶地在紫丁香上回旋著,在窗後麵躲著。天慢慢兒地暗了下來,黃昏的微光從窗子那兒偷偷地進來,爬滿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頭發是暗暗的。等她彈完了那調子,闔上了琴蓋,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柵門邊,說道:
“我今兒是快樂的!”
“我也是快樂的!再會吧。”
“再會吧!”揚一揚胳臂,送來了一個微笑。
我也笑著。走到路上,回過腦袋來,她還站在門邊向我揚著胳臂。前麵的一串街燈是小姐們晚禮服的鑽邊。忽然我發現自家兒眼上也掛著燈,珠子似的,閃耀著,落下去了;在我手裏的母親照片中的臉模糊了。
“為什麼不向她說呢?”後悔著。
回過身去瞧,那書房臨街的窗口那兒有了淺綠的燈光,直照到窗外窺視著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響著的是鋼琴的幽咽的調子,嘹亮的聲音。
七
第二天,隻在墓場裏巡行了一回,在母親的墓上坐著。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陰鬱的臉色,問我為什麼。“告訴她吧?”那麼地想著。終究還是說了一句:
“懷念著母親呢!”
天氣太熱,她的紗衫已經給汗珠輕薄地浸透了背上,裏麵的襯衣自傲地賣弄著風情。她還要整理行裝,我便催著她回去了。
送行的時候連再會也沒說,那船便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可是她眼珠子說著的話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碼頭上,瞧著那隻船。她和她的父親站在船欄後麵……海是青的,海上的濕風對於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為她祝福。
她走了沒幾天,我的父親為了商業的關係上天津去,得住幾年,我也跟著轉學到北平了。臨走時給了她一封信,寫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聽著沙漠裏的駝鈴,年華的蛩音。這兒有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種風,這兒是沒有的。從香港她寄了封信來,說下月便到上海來;她說香港給海濱浴場,音樂會,夜總會,露天舞場占滿了,每天隻靠著窗欄逗鸚鵡玩。第二封信來時,她已經在上海啦;她說,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飾箱裏,鸚鵡也帶了來就掛在放花瓶的那隻獨腳幾旁,也學會了太息地說:
“母親啊!”
她又說還是常上公墓那兒去的,在墓前現在是隻有菊花啦。可是北平隻有枯葉呢,再過幾天,刮黃沙的日子快來咧。等著信的時間是長的,讀信的時間是短的——我恨中國航空公司,為什麼不開平滬班哪?列車和總統號在空間運動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脈搏相應的。
從褪了金黃色的太陽光裏,從郊外的獵角聲裏,秋天來了。我咳嗽著。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沒有喜樂,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過幾天,我又要每晚上發熱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慣常的事。
多咱我們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親也許在那兒懷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厲害,發了五天熱,臉上泛著桃色。父親憂慮著。趕明兒得進醫院了。每年冬季總是在蝴蝶似的看護婦,寒熱表,硝酸臭味裏邊過的,想不到今年這麼早就進去了。
希望你天天寫信來,在醫院裏,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著點兒。母親那兒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來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懷念著在墓前坐著談母親的日子啊!
又:醫生禁止我寫信,以後恐怕不能再寫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來了這封信後,便隻有我天天地寫信給她,來信是沒了。每寫一封信,我總“告訴她吧?”——那麼地思忖著。末了,便寫了封很長的信給她,告訴她我戀著她,可是這封信卻從郵局裏退回來啦,那火漆還很完固的。信封上寫著:“此人已出院。”
“怎麼啦?怎麼啦?好了嗎?還是……還是……”便想起那魚肝油,白色的療養院,冷冷的公墓,她母親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樹,紫丁香……可是那墓場的冷感的風啊……冷感的風……冷感的風啊!
趕忙寫了封信到她家裏去,連呼吸的閑暇也沒有地等著。覆信究竟來了,看到信封上的蒼老的筆跡,我覺得心髒跳了出來,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這麼寫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