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文學革命運動》寫於民國十一年,胡先生在這段文字裏論到“五年以來白話文學的成績”,指出四個要點。第三是:“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二九九至三○○麵)他自己的文字便是很顯著的例子。他早就“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二三四麵引民國五年答任叔永先生的信),他的自信是不錯的。他的散文,特別是長篇議論文,自成一種風格,成就遠在他的白話詩之上。他的長篇議論文尤其是白話文的一個大成功。一方麵“明白清楚”,一方麵“有力能動人”,可以說是“達意達得好,表情表得妙”。胡先生以為“達意達得好,表情表得妙”的便是文學。文學有三個要件:一是“懂得性”,、便是“明白清楚”,二是“逼人性”,便是“有力能動人”,三是“美”,是前二者“加起來自然發生的結果”(見《什麼是文學》,《文存》;參看本書一九六麵)。這個文學的界說也許太廣泛些,可是,他的散文做到了他所說的。他在民國七年說過,我們今日所用的“標準白話”都是《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幾部白話的文學定下來的。他的文字用的就是這種“標準白話”。如“好漢”(《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二四麵),“頂天立地的好漢”(一二三麵),“列位”(一九七麵),“一言表過不提”(一六七麵),“一筆表過,且說正文”(一九三麵)等舊小說套語,他有時都還用著。但他那些長篇議論文在發展和組織方麵,受梁啟超先生等的“新文體”的影響極大,而“筆鋒常帶情感”,更和梁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裏,胡先生說他的《易卜生主義》那篇文章“在民國七八年間所以能有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為它所提倡的個人主義在當日確是最新鮮又最需要的一針注射”(八麵)。這種“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一方麵也由於他那帶情感的筆鋒。他那筆鋒使他的別的文字也常有興奮的作用,所謂“有力能動人”。他那筆鋒是怎樣帶情感的呢?我們分析他的文字,看出幾種他愛用的格調。第一是排語,翻開本書,幾乎觸目都是的,上麵引文裏也常見。這裏且抄幾個例。如《介紹我自己的思想》的最後:

抱著無限的愛和無限的希望,我很誠摯的把這一本小書貢獻給全國的少年朋友!(二五麵)

又如:

我要教人疑而後信,考而後信,有充分證據而後信。(《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二三麵引《文存》三集)

因為我們從不曾悔過,從不曾徹底痛責自己,從不曾徹底認錯。(一八八麵)

我這幾年來研究歐洲各國國語的曆史,沒有一種國語不是這樣造成的。沒有一種國語是教育部的老爺們造成的。沒有一種是言語學專門家造成的。沒有一種不是文學家造成的。(一九九麵)

又如: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麼”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不把辮子剪了?為什麼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麼大嫂子臉上搽那麼多的脂粉?為什麼出棺材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娶媳婦也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新生活》五三麵)

又如《易卜生主義》裏:

這種理想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製威權去壓製那“搗亂的理想誌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裏,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燒死。(一二四麵)

排語連續的用同樣的詞和同樣的句式,藉著複遝與均齊加急語氣,加強語氣,興奮讀者的情感。

第二是對稱。上麵所抄《新生活》一段,可以作例。此外如:

但是列位仔細想想便可明白了。(一九七麵)

你們嫌我用“聖人”一個字嗎?(一六○麵)

他(指“假設”)若不來時,隨你怎樣搔頭抓耳,挖盡心血,都不中用。(二九麵)

又如: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夢”。就算是一場夢罷,可是你隻有這一個做夢的機會,豈可不振作一番,做一個痛痛快快轟轟烈烈的夢?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戲”。就說是做戲罷,可是,吳稚暉先生說的好,“這唱的是義務戲,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誰便無端的自己扮做跑龍套,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沒有呢?”

其實人生不是夢,也不是戲,是一件最嚴重的事實。你種穀子,便有人充饑;你種樹,便有人砍柴,便有人乘涼;你拆爛汙,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燒死。你種瓜便得瓜,種豆便得豆,種荊棘便得荊棘。

少年的朋友們,你愛種什麼?你能種什麼?(《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三麵)

末一節不但用對稱,並且同時在用排語。又如上文引過的“自從這個‘拿證據來’的喊聲傳出以後”(一二麵)一語中的“拿證據來”也是對稱,不過用法變化罷了。對稱有如麵談,語氣親切,也是訴諸讀者的情感的。

第三是嚴詞。古語道,“嫉惡如仇”,嚴詞正是因為深嫉的原故。如:

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麵)

這樣又愚又懶的民族,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長進民族。(同上,一五麵)

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三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