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希聲學堂(1 / 3)

弘曆213年,東方大陸紛亂終結,七國夏、蠻、陳、鄭、楚、夜和、扶風統一於夏,國號大夏。天子詔令:“焚道藏,絕修仙,違者誅九族。”其後六百餘年,事琴風靡,時人隻知有琴,不知有道。

西南龔州,舊屬楚國,地處偏遠。七國統一後,曆代天子弘揚教化,興修水利道路,龔州得以興盛。龔州有一個郡,叫做柴鹿郡,郡中有一個縣,叫做句留縣,縣中人口數不足萬,卻開辦一家“希聲學堂”,廣招弟子五百,號為“柴鹿第一私學”。

學堂開辦五年,聲名遠播,聞達於天子。天子傳召學堂創辦者鍾離昱至皇宮大殿獻技,傳說其到了皇宮,於大殿上五丈外端坐於下,扣指撫琴,一柱香間,百官歎服。天子龍顏大悅,破格擢拔其為琴師等級中“少帝”,並親筆題字“師古遠學”,命人裝裱為匾,賜贈希聲學堂。自此,柴鹿郡大小私辦學堂避其鋒芒,遷往別郡。

此後,希聲學堂聲名愈盛,幾番擴建,規模宏大,收容弟子竟達千人。學堂布局,形似一個“圖”字。外圍百餘間房屋左右相連,門前回廊貫通,與包圍其中的內外院僅一條露天石道相隔。石道與回廊之間,壘砌許多石階,承接上下。學堂外院是一廣闊敞間,其間支撐許多桐油刷過的木柱,地麵鋪隔木板,上麵排列架設千餘張琴,供門下弟子操練使用。外院正中央,七級階梯之上,建造一座四角亭,亭中擺放一張長條矮幾,上置一張古琴。尋常時日,幾位嫡傳弟子便是在這四角亭中向其他弟子代為傳授琴技。學堂內院與外院間隔一道六扇雕花大門。內外院布局格調迥異,外院寬敞張放,內院精雅清幽。內院當中,一片廣闊的露天湖池,澄碧浩渺,清澈見底。其間遍植荷花,放養遊魚。湖池四周一圈木質回廊,供來人憑闌閱水,遣心坐歇。從外院進來,一座漆紅木橋筆直伸往湖心,繼而分作四股,曲折通往湖中四座建築,奪目鮮豔。

希聲學堂弟子廣眾,為便管教,逐漸劃分等級,作優生、平生、劣生三等,僅寥寥數十名優生能到學堂內院聆聽老師親自教導,其餘人等則由七位嫡傳弟子代為傳授。因此,學堂每三載一次的考核評定大會競爭激烈。

這一年,乃是弘曆589年,希聲學堂慣例三載一次的考核評定大會又將開始,學堂內弟子無不刻苦用心,勤練技藝,以期榮升一等。有晉升即有淘汰,那些天賦平平、性情頑愚的弟子,或被退學,或被降為“掃塵”。學堂規矩,掃塵弟子不得入外院聽講,隻能向其他弟子額外求教。求教者常常需要暗中給付授教者金元,這種錢便被稱作“獻金”。希聲學堂占地廣闊,自然需要人打掃,是以鍾離昱雖知獻金之事,然卻並不令止,掃塵弟子竟也多達數十人,幾與擔綱教琴的縣級官學“教音坊”人數相當。

掃塵弟子中,有一位胖墩墩少年,名叫許虎,因為家中稍微富足,被父母送來這裏學習琴技,以圖將來弘光門楣,彰榮鄉裏,可惜資質平庸,降做了掃塵。這一日,許虎早起,打掃完學堂外院,又被叫去打掃學堂正門。約莫半個時辰,總算打掃完畢。他將掃帚靠於牆上,仰天伸了一個懶腰。忽然餘光一瞥,噫的一聲,睜大眼睛去看,不由一愣。伸手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轉身便朝裏跑,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學堂外院中,古色蒼然,淡黃燭光更增肅穆安靜。中間教亭中,一位四十左右白衣男子正抹琴教彈,四周千餘弟子席地坐列聆聽。此人姓魏,名伍卒,乃鍾離昱嫡傳大弟子,據傳技藝已神妙無方,又生得儀態莊重,是以常由他代師傳藝。聞得外麵許虎喊聲,魏伍卒停手罷琴,起身去看。眾弟子爭先恐後,前往圍觀。

許虎見著魏伍卒,便即行揖禮。希聲學堂眾後進弟子,雖稱魏伍卒“大師兄”,實為師傅,所學琴技多為其授,是以許虎低首躬身,態度十分恭謹。

魏伍卒神色莊穆,問道:“為何吵吵?”

許虎道:“街道對麵新開了一家……”越往下說,話聲越小,竟至不聞。

眾人聽他說話,心下更奇,欲走出去看。魏伍卒喝止道:“如此亂哄哄一片,成何體統?難道都忘了師傅教授的‘習琴者,抱心守一,不受紛擾於外’的訓言了嗎?”此話一出,無人敢再騷動,齊都默默走回學堂外院座位上去了。希聲學堂規矩嚴苛,若是有人對師長不尊,違拗不遜,可令其退學,是以無人敢不遵從。

魏伍卒對許虎道:“日後再遇事,莫要胡亂聲張,驚擾教學。”

許虎嚇得連連點頭,躬身應是。

希聲學堂設在句留縣城內東西幹道西首,與對麵、左右十數家店鋪相鄰,門前來往行人不多,教習環境相較安靜。魏伍卒走至大門外,單手負立,抬頭去看。就見對麵一排十多間鋪麵當中,一間灰瓦鋪子張紅結彩,似新開張,門頭匾額上題著四個字。便是這四個字,令魏伍卒心中也是一愣,隻看了一眼,便轉身返回學堂去了。

眾弟子正於外院中竊竊私議,見魏伍卒進來,齊都住口,頓時安靜。魏伍卒走到教亭中,對眾人道:“即日起,不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眾人齊聲應是。魏伍卒話畢,端坐於古琴旁,吐氣寧心,繼續拂琴教授。

四日之後,一輛三駕馬車駛到希聲學堂門前停下,車上跳下來一名小童,搬過一隻下馬凳,擺放在車門旁。錦簾掀起,一位老者低頭彎腰走下馬車,隻見他年紀六旬開外,頭戴鎏金通天冠,身穿黑色蟒紋長袍,紫黑臉堂,眉間三橫褶皺,神態謹肅。

老者步履穩重,推門走入希聲學堂,由外院西側邊緣走道向內院中行去。眾弟子一見這位老者,齊都麵西伏首及地。老者領著小童一路朝裏,穿過那道六扇門,來到內院,經由木橋朝其中一座兩層碧瓦紅木瓊樓走去。到了跟前,老者抬頭看了一眼匾額上“飛龍閣”三個字,伸手推門而入。

飛龍閣內,迎門處地上擺著三排蒲團,每排六個,共一十八個。平常優生弟子被傳喚來受教時,便是坐於這些蒲團之上。中間一座四扇花鳥屏風,繞過去是一間琴室,裏麵矮幾上擺放一具古琴,一隻香爐,旁邊花瓶中插著數枝臘梅,牆上張掛幾副水墨字畫,布局立意淡雅古樸。老者在古琴旁落坐,伸手輕撫古琴。

約莫半個時辰,小童將茶泡好沏上,站立門外。便在這時,大弟子魏伍卒快步走來,小童見了,進去通報。老者聽了,命小童叫他進來,沉聲道:“甚麼事?”

魏伍卒來到屏風前,躬身立定,道:“啟稟師傅,街道對麵新開一家學堂,叫做‘陳團學堂’。弟子愚鈍,不敢妄加揣測其用意,特來稟告。”原來裏麵老者,便是希聲學堂創辦者鍾離昱。

半晌,屏風後鍾離昱道:“可有門下弟子前去看熱鬧,擾人教學?”

魏伍卒道:“弟子已約束眾位學弟,不叫他們出去學堂,隻等師傅回來計較。”

鍾離昱道:“你做的很好。既是同道,明日你便隨我一道,前往拜會。”

魏伍卒恭聲應是,轉身出去,心道:“師傅名聲遠播,卻並不因此驕傲,看不起其他小學堂;更心胸廣闊,主動過去拜會。我向師傅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啊!”

到了次日,魏伍卒早早在學堂大門內等候。將近辰時,鍾離昱從裏麵出來,換了一身灰布常服,戴一頂紫金小冠。魏伍卒躬身揖禮道:“師傅!”

鍾離昱略一點頭,道:“咱們走吧。”

街道對麵,一間布莊隔壁,敞開一扇大門,門頭上題著四個字,正是“陳團學堂”。魏伍卒當先立於門前,大聲道:“希聲學堂弟子魏伍卒,同師傅前來拜會。”

隔了半晌,裏間一陣踢嗒聲響,轉出來一個衣著邋遢、樣貌醜陋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挖著鼻孔道:“你們是來找我師傅的麼?他不在,你們改天再來吧。”

魏伍卒見他對答隨意,既不拱手揖禮,也不客套寒暄,再看他腳上,更是又髒又黑大腳丫子穿一雙木屐,以為頗不禮貌。卻聽身後師傅拱手道:“那打擾了。容我們改日再來拜會!”轉身離去。魏伍卒見師傅竟對這頑劣少年拱手為禮,回想自己方才思行,頓生慚愧,後頭快步跟上。

過了幾日,鍾離昱當真又帶了魏伍卒,前去陳團學堂拜會。這一次,少年換了稍微幹淨的衣服,改穿布鞋,將二人讓進屋去,倒茶陪話。

鍾離昱聞聽人又不在,問道:“請問尊師是誰?仙鄉又是哪裏?”

少年一邊剝著花生嚼食,一邊答道:“我師傅自然叫陳團,要不然怎麼叫‘陳團學堂’?至於師傅他是哪裏人麼,似乎是兗州,又好像是豫州,我記不大清楚了。”說著,又塞了一把剝好的花生到嘴裏,嘎嘣嘎嘣嚼食。

魏伍卒站立在師傅鍾離昱身旁,才知這醜陋少年原本這副不拘小節性格,倒是自己前次誤會他無禮了。

鍾離昱又問道:“你師傅初來此地,不知有否收到弟子?大家同為一脈,理當彼此照應,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那少年一副天真無邪模樣道:“看不出來,你這老頭人還不錯。我們剛來這裏,哪有人來報名!”鍾離昱微微一笑,道:“兩番打擾,還沒請教你的大名?”

少年道:“我沒大名,師傅給我起了個小名,叫做道屐。”

鍾離昱細看這座學堂,除前麵這一間簡陋廳堂,大概後麵還有一個院子,比起希聲學堂,簡直天差地別。鍾離昱起身微笑道:“看來我與你師傅無緣,就此告辭。”道屐也不客氣,道:“不送。”轉身便急急鑽入了內院。魏伍卒心道:“平常許多官吏來請師傅,師傅也是不去,為何這樣一個小小學堂,師傅竟兩次親自登門造訪?”

到了次日,魏伍卒依舊代師授課。正講解,忽聞一陣琴聲傳入耳中,厲聲道:“誰人擅自彈琴?”眾弟子紛紛扭頭,朝南麵望去。希聲學堂外院地方廣闊,弟子千餘,那琴聲確由南麵傳來。就見南麵一名弟子起身道:“魏師兄,此間並無人擅自彈琴。”魏伍卒心中怪道:“明明聽聲音便是在這外院中,如何卻無人彈奏?”起身過去查看。直走到外院大門,也是不見有人撫琴,那聲音卻是兀自不停,錚錚鐸鐸傳來。魏伍卒驚訝之下打開外院大門,猛地鏗鏘琴聲宏大入耳,叫人精神為之一振。那聲音,好似璞中美玉,高亮而不失淳樸,渾厚之音中夾雜些許嘈聲,非但讓人不覺其澀,反而更增幾分古意。外院弟子紛紛走過來傾聽,亦是心中讚歎不已。少刻,琴聲陡然一啞,不知為何刹然而止。魏伍卒驟聞這蒼古一曲,怦然心動,欲要再聽,卻是沒了聲息。

魏伍卒關上外院大門,轉身對眾人道:“你們仔細回思方才授課,不許胡言亂語。”說完,轉身由邊緣走道向內院中大步行去。

鍾離昱正在飛龍閣中獨自一人擺棋自娛,聞聽小童來報魏伍卒求見,對屏風外道:“叫他進來。”

魏伍卒躬身立於屏風前,稟道:“方才弟子在外院中教習,有人在對麵鼓琴,其聲洪徹,致使弟子誤以為是外院弟子擅自彈奏。”

鍾離昱聞聽,將手中棋子緩緩放回棋甕,心道:“魏伍卒是我難得良才,經我多年悉心授教,對音色辨別早已不差分毫,聽力之佳在幾位嫡傳弟子中亦屬第一,如何會犯這種錯誤?”問道:“何人彈奏?”

魏伍卒道:“聲音發自陳團學堂,何人彈奏卻是未見。”

鍾離昱道:“音律如何?”

魏伍卒道:“其聲渾樸,雅中帶澀,猶如大智若愚。”

鍾離昱不禁一怔,俄頃道:“你代為師去看看,究竟是誰有此造詣?”

魏伍卒躬身道:“弟子這便前往詢問。”轉身出了飛龍閣。

鍾離昱兩根手指拈了一枚棋子,下於棋盤中央,緩緩道:“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魏伍卒出來希聲學堂,朝對麵陳團學堂去,心道:“難怪師傅兩次親自登門拜訪,原來果然是有高人來到句留縣。”

陳團學堂門口,魏伍卒洪聲道:“希聲學堂弟子魏伍卒拜見!”

隔了一會,裏麵出來一人,邋裏邋遢,穿著木屐,手裏拿一把破扇子,正是那醜陋少年道屐。“怎麼又是你?”道屐道。

魏伍卒道:“方才聽聞這裏有人奏琴,音律奧妙,不自禁前來見教高人。”

屐道雙眼睜大,忽然哈哈一陣大笑道:“我哪裏是甚麼高人,你們定是弄錯了。方才一陣亂彈,要叫我師傅聽到,非要挨罵不可!”

魏伍卒猛地一驚,沒想到那曲妙音竟出自道屐之手。

隻聽道屐道:“要進來喝杯茶嗎?我正在燒水,馬上就好。”

魏伍卒心道:“難怪彈到一半戛然而止,卻是在扇爐子。”拱手道:“不了,多謝你的好意,改日再來拜會。”

道屐道:“好,到時候我給你泡壺好茶!”轉身又踢嗒踢嗒跑向裏麵去了。

飛龍閣中,鍾離昱問魏伍卒道:“究竟何人彈奏?”

魏伍卒屏風前稟道:“便是陳團學堂裏那位邋遢少年道屐。”

話音剛落,就聽琴室之中一聲清脆聲響,一枚白子掉落棋枰之上,震顫不已。

好一會,才聽師傅鍾離昱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魏伍卒轉身出去,猜不透師傅此時心思。

轉眼一月過去,三年一度的希聲學堂考核評定大會又至。學堂外院中,七位嫡傳弟子並排坐於北麵,最上首的自然是魏伍卒。在他們後麵,排坐著數十位優生。東、西、南三麵整齊坐著千餘平生和劣生,圍合成一個“口”字。中間空出偌大開闊地方,中間教亭中長條矮幾上依舊一張古琴,幾角一盞油燈。那時常跟隨鍾離昱身旁的小童,此時立於眾位嫡傳弟子最下首,朗聲道:“劣生洪安上前演奏!”話音剛落,西麵一人身穿希聲學堂秋色長袍,快步走到教亭中,在古琴旁坐下。隻靜默片刻,這名叫洪安的人便彈奏起來,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大意。彈了一段曲譜,便即止聲。那七名嫡傳弟子起筆評判,意見彙集於那名小童手中,由他通報結果。倘若七人爭議頗大,便由這小童領著考核者至飛龍閣中試琴,由鍾離昱最終裁定其琴藝優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