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張資平君的作品,近來聽說很流行,我的表妹的口袋裏也常藏著他的小說。但說來也慚愧,我的確一頁也沒有看過,所以不敢亂說,究竟是不是“浪漫”。然而魯迅君,哈,哈,原來《野草》也是“寫實派”,究竟不知道《野草》裏寫的是那地〔塊〕田裏或那座山上的幾莖野草。——請《光華》周刊的作者有以語我來。

表妹已經陪著我的內人逛大世界去了。我想,看這樣的文章,還不如躺在床上抽煙罷。——

然而我的腦中總忘不了表妹口中的許多“名教授”。

一九二七,十一,十九。《平民詩選》序

今年初夏的晚上,我在陶知行[行知]先生家裏吃晚飯。陶先生是除了平民教育不開口的,於是乎我這樣一個平民教育的門外漢,也隻好跟著胡說起平民教育來;我們從《平民千字課》談到編輯平民的叢書,談到平民叢書中擬編輯的《平民詩選》。陶先生忽然若有所思的說:“《平民詩選》何不由你動手幹起來!”我那時不知道怎樣有那樣的大膽,竟破口回答地說:“也好吧!讓我來選選看。”

起初我覺得這部《平民詩選》是很容易著手的。但是一動手選以手,才悔那天不該對陶先生說了“讓我選選看”的那句話。我因為選平民詩選而聯想到《儒林外史》上的馬二先生,一方麵覺得做個馬二先生是不容易,一方麵又覺得我的責任比馬二先生重得多。馬二先生選八股給舉子讀是不負責任的,他隻要騙書店裏幾兩銀子也算完了!讀了馬二先生選八股而考不中秀才的人,決不會去抱怨馬二先生,隻能抱怨自己的命運罷了。我的責任卻要拿詩歌來陶冶平民的性情,提高平民的精神。詩歌本來不可拿來做教訓的;詩歌是人們快樂或悲哀的情感的表現。中國雖為四千年禮教的古國,像一般遺老遺少所自誇的,但在中國的汗牛充棟的詩集中竟找不出幾首可以激發人的誌氣的詩。在中國詩中最多是消極樂天派或是個人牢騷的詩;所以我的工作便覺得十分困難了。往往讀完一部詩集之後竟選不出一首詩來。我以為這部《平民詩選》在今生是沒有選成的希望了。

但後來,因為得了吳冕藻女士的幫助和指導,有了伊的勇敢和勤勞,於是我又提起我的精神來幹這馬二先生的選業。我把我的選詩的條件降低:不要首首詩能提高平民的精神,隻要能陶冶平民的性情也算滿足了。於是我所注意的是詩的容易懂的問題,換一句話說,就是我希望我所選的詩能夠使讀了四冊《平民千字課》的人一讀就懂。悲哀時的痛哭,快樂時的歡笑,戀愛時的瘋狂,被損害時的怨尤,種種在我所選的詩中所表現的真實的情感,我希望能引起一般平民讀者的情感的共鳴。

我選這本《平民詩選》是很慚愧的。我雖然也受經濟壓迫而度過幾個燒餅一天的日子,但我卻並不曾替人們拉過洋車;我也曾經過抄寫鋼板而致手指腫痛的生活,但我卻不曾為人們挑擔而吐血;我也曾經過夾衣過冬的貧寒時期,但我卻不曾嚐過單衣在雪地裏奔走的痛苦。到如今,我臉上已經戴起金鑲眼鏡,夏天身上穿綢衫,冬天身上穿皮袍,吃的是三餐白米飯;我的生活已經一天天貴族起來了,我選的《平民詩選》也許不是我親愛的平民朋友所歡喜讀的罷。但我的被損害而破碎的心,是經過無數的風霜雨雪來的,我把我的真心來選成這部《平民詩選》,也許不致於和我親愛的平民朋友的心十分隔膜罷!

最後,我應該謝謝陶知行[行知]先生,因為他把這部《平民詩選》仔細校閱了一遍,我更應該謝謝楊可大先生,因為他把這部《平民詩選》拿到他教的平民師範班教授了一次,貢獻了我很多的意見。我尤其應該聲明的,是這本《平民詩選》大部分是吳冕藻女士選的,選好之後又蒙伊抄寫一次。沒有吳女士的熱心和幫助,我決選不成這部《平民詩選》!

(附記)這篇序大概是一九二四年冬天做的。序是做成了,《詩選》也選成了,但後來《詩選》也不知寄到哪裏去了,從此竟無消息!嗚呼!中國之事,大抵如斯!

一九二八,十二,二十,記。《深誓》自序

我的幾十首小詩,因了曙天女士不憚煩的替我編成付印,得傳布在我愛的同時代的讀者諸君之前,這在我個人,實在覺得榮幸而且羞慚。

因為我是青年,我的詩多半是歌詠愛情。我曾徹夜發狂地高唱愛之戀歌,在曠野無人的星光底下,清風為我而低吟唱和之音。然而我的戀歌,多半在清風明月底下消滅了。當細雨朦朧地從天空的浮雲流到人間的時節,我的憂愁之句在地上留下了痕跡,這痕跡,是深刻而不能磨滅的;雖然在慈善的太陽從林裏莊嚴地上升著的時節,我也曾俯伏在陽光的腳底,高吟愛之頌歌。

我的青春一天天的逝去,我的容顏漸漸衰老,我的歌聲也已經枯燥而且消沉了罷。我不能常常唱這樣的戀歌,但如果人間愛之火永遠不滅,我還想高吟幾句,在我老態龍鍾的時候。

我應該感謝在旅路上遇著的幾個女郎!有的給我微笑,有的給我沉默,有的給我憂愁和瘋狂。我不知道伊們現在是到那裏去了。然而那些不滅的微笑,不滅的沉默,不滅的憂愁和瘋狂,都在我的幾十首小詩裏永遠留著不滅的影子。

《深誓》的讀者們!假如你是理智化的學者,你是高慢的文學評論家,你是著名的高貴詩人,你是得意的老爺,太太,我希望我這本小詩不要陳列在你們之前。如果你們的眼珠看過我詩集中的一行,這在你們毫無所得,而在我則將得著譏笑和侮辱。那些得戀而歡笑的對對青年,那些失戀而悲哀的曠夫怨女,在你們的快樂聲中,在你們的灑淚時節,我把我的小小詩集獻給你們。如果你是歡樂,它決不在你的歡樂心中留下悲哀的痕跡;如果你是悲哀,它決不在你的悲哀心中種下歡樂的種子。

我應該感謝曙天女士——我的親愛的伴侶!因為有伊幫助,我的小小詩集才能出現於人間。

一九二五,七,十三。跋《情書一束》

年代久遠,忘記是那一個皇帝時代的事了,總之,朋友Y君那時還在人間罷。一個寒冬的晚上,青年的我們倆蹌蹌踉踉地跑到東安市場去,在小店裏每人吃了一碗元宵,心兒也漸漸和暖起來了。於是在市場上踱來踱去地想看女人,——看女人,這是我們那時每次逛市場的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而且又是那樣冰凍嚴寒的冬天,小攤上雖然還燈火輝煌地,遊人確已寥落可數了。那裏有美麗的女人呢?我們倆踱來踱去的瞧了半天,終於連一條紅圍巾的影子也瞧不見。Y君很淒涼地說:“今晚的市場是何等灰色呀!”“哦,灰色!成對的此時大約都躺在紅綾被裏了。”我帶著氣憤的神氣答。

總之,後來我們是混到小書攤上去了。Y君花了十吊銅子買了一部舊版的《三俠五義》,他那時已經對朋友們掛起招牌想做強盜式的英雄了,雖然要做英雄是為了得不著女人的愛的緣故。我呢,因為袋裏無錢,所以什麼書也沒有買。那一部舊版的《三俠五義》有一個青布硬殼套,Y君隻在燈底下打開套來略略翻看了一本第一冊上麵的圖畫,便夾在肘下走了。但是,在半路上,Y君的一套《三俠五義》終於被我用強迫的手段奪了來。其間略有爭鬥,我記得還挨了Y君惡狠狠地打了一手杖。一手杖正打在背脊之上,當時覺得很痛,過了幾分鍾也就消失了。而且代價也真值得,誰也夢想不到那樣一套舊小說內竟夾著幾封蠅頭小字的哀惋絕人的青年男女們的情書。

那些情書裏的男女主人公是誰呢?何以夾在這一套舊《三俠五義》裏?我雖然不是考據家,但當時為了好奇心所迫,也曾花了很多時間去考據,而結果仍是渺渺茫茫。那情書上所署名,男的似乎是J,女的似乎是A。然而J是誰呢?A又是誰呢?我千思萬想終於是難明白。我那時對於這些情書絕對守秘密,第一個要瞞著的是Y君。至於為什麼要守秘密?理由此時也忘掉了。大約我那時把那些情書當作寶貝看待罷。鄉下人得著寶貝是不願意旁人知道的。而況那些寶貝明明從Y君買來的舊書裏得來的呢?我在夜闌人靜,孤燈儔影的時節,偷偷地在燈下閱讀那些情書:紅色的信箋,上麵點點的盡是痕跡。是淚痕罷?因為是用鉛筆寫的,所以字句也十分模糊了。但隱隱約約地總可看出青年男女真情的流露,和人世種種不幸的痛苦。我青年時也蒙一兩個女人愛過,但後來伊們都愛了旁的有錢有勢有貌的男人,把我這又窮又弱的“醜小鴨”丟了。

在過去的幾年中,感謝那些情書,消磨了我無數難眠的長夜。悲哀處流了一把眼淚,感動處歎了一聲可憐。尼采(Nietzche)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那幾封蠅頭小字的紅色情書,蓋無一字無一句不是青年男女火一般熱的愛的心中流露出來的鮮血嗬!但那情書中的主人公J與A究竟如何結果?——家庭的頑固,社會的壓迫,第三者的糾紛,我看了一些斷片的情書,如何知道他們以後的渺茫的結局呢?

人生如朝露,Y君竟因肺病於前年夏間死去。冥冥中是不是有鬼呢?我不知道。自Y君死去以後,我心中十分悲傷。晚上也時常做夢,夢見Y君用手杖打我,痛得大叫而醒。有時我又夢見一位不相識的眉頭稍蹙,身材瘦削的青年,與一位裝束入時,嬌小玲瓏的少女,向我要求什麼。因此神魂不寧,一病兩月。病中,我知道是那些情書作祟,想把那些情書用火燒去。但燃了幾次火柴,終於不忍下手。我因此又向冥冥中禱告,擬將那些情書譽清印刷出來,傳之人間,定名為《情書一束》。

然而窮漢生涯,時間和精力已經整批的賣掉了。兩年來我在一個古廟裏替和尚們守菩薩當書記,每天要在七八點鍾的時間坐在觀音菩薩座下寫蠅頭小楷的《金剛經》。晚上總是肩酸腰痛,臥睡不寧。心裏也想把那些情書譽清出來,以期無負自己的禱告。然而有心無力,徒歎奈何而已。

今年夏秋苦雨,古廟簷瓦多漏洞,我的竹箱擱在窗下,常為雨點打濕。W君說,“把箱子打開來曬曬罷。”我對於W君的好意是感激的。然而這竹箱怎能拿出外麵去曬太陽呢?我的確存了一個自私的心,以為將來這些藏在竹箱裏的情書發表出去,一定要瞞著旁人,算作自己的創作。我的房裏的財產,除了這一口竹箱以外,四壁空空,毫無可以隱藏的地方,所以那些情書也終於鎖住箱裏了。秋盡冬來,體弱血衰,不能耐冷。忽然想起竹箱裏有一件十年前的老羊皮背心,或者可以禦寒。取鑰開箱,才發見擺在上層的那些情書已為雨點濕透,字跡模糊,不可閱讀。而老羊皮背心則依然無恙,則未始非不幸中之大幸。歎氣數聲,欲哭無淚。亦可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