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1)(1 / 3)

桃色的衣裳

我費了許多心力和時間,將菊華和逸敏的殘稿整理出來,即以付印。上篇為菊華的信,下篇為逸敏的日記。嗚呼,原稿模糊雜亂,不能卒讀。經我整理以後,誰還能看得出我的補寫的痕跡,與原稿的真麵目呢?菊華?逸敏?是耶?非耶?留待後世考據家的考證可耳。

嗬,你們忠誠的讀者嗬,假如你們心中能得著一些婉轉淒切的影子,那就是原稿的靈魂吧,望你們珍重!上篇

可愛的朋友:

你果然能夠“解脫”了麼?你的“解脫”一詩,淒涼而且多情,真是令人一唱三歎,不忍卒讀呢!愛情好像撒種,有時種子難免撒在石塊上,有時風雨不順,或者害蟲為虐,收成便沒有希望了。我從你給我的許多信中,知道你和她戀愛的經過情形,看出你是一個愛情田中的勤苦農夫。你對於她的深刻的戀愛是可歌可泣的。然而你終於失戀了!愛情是不能買預約券的,了解這層也可自慰些吧!

昨天我正腰痛,小婢珠兒和鄰家的姑娘們又圍著要我說笑話。我胸中的新愁舊恨正不知如何遣去,所以便和伊們強笑當哭地鬼混了。你的詩便是那時寄來的,我接著你的詩便一個人到房裏關起門來誦讀。珠兒和幾個小姑娘多不住的怨郵差多事呢。

我現在還應該對你說:一個人由得戀而失戀,精神自然要頹唐些,其實失戀的人生,也是有意義而有趣味的。你自己應該怎樣珍重自己是不用多說了。我認自己可以做你的精神上的安慰者,別的,我現在不敢說呀!

你愛的朋友三月九日

可愛的朋友:

你寄給我的幾本書都收到了。我因為久病心情委頓,環境又十分不佳,所以看書的興趣也漸漸減少了。每天隻是和小姑娘們談幾句閑天,或者閱幾張小報完事。我的生命一天天的向沉淪方麵走去,自己實在無法挽救了。承你的好意屢次函慰我,字字從心坎中出來的忠言,可愛的,我一定努力自拔,——但是如何能夠呀!

我愛的朋友!我三夜不曾合眼了,想遍了床頭也,望遍了床角也,真不知如何自慰慰人呀!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來的歡喜,當我闖入苦境的時候,大約是個飄渺的夢境吧。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來的恐怖,當我得到樂境的時候。要說仍然是夢境,何以恐怖卻常在眼前搖曳呢?

我愛的朋友,你永遠是我所愛的,我放膽地說了,你相信嗎?

你說:“這次的失戀,受的刺激的確太大了。”真的,刺激足以損失人的精神,頹唐人的健康,然而也未始不是一種實際的學問。沉溺在刺激的波浪裏的人,遇著風浪過大時,往往自己感到承受不住。實際是領略真實的人生,生命的真意味,隻有經過了刺激的最高潮的人,才能體味得到呀!

我想說的話竟像海岸一般的無涯無際的冗長,現在姑且留著,下次再談吧。我要去睡了,望你到夢中去等著我。

你愛的朋友三月十一日

我的好人:

你對我竟要求……可愛的,你真是一個小孩,未免太急切了吧!你應該想想:像我這樣一個病人,如何暫時便擔得起你的深重的愛,擔得起你的珍重的生命呀!幾夜不曾安睡的我,不過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的夢吧。你不要笑我。我夢見我又病在床上,可愛的你卻坐在我的床邊,你的臉龐正同你寄給我的相片一般嫵媚。你的呼吸比麝香還要香,你的臉比桃花還要好看,你的手比芍藥還要美麗。

你仿佛嘻笑頑皮地擁抱著我,要我吃藥,我倒在你的懷中,隻是撒嬌撒癡地不肯吃。你舍了一塊糖果放在我的口中,要把藥水硬灌下去,我沒有法子,便用手嗬你的腋下怕癢的地方,你哈哈一笑,將一碗藥水完全潑在我的身上,外麵媽媽跳進來罵:“鬧些什麼!”我吃了一驚,也就醒了。我愛的,我醒來望見房內漆黑,窗外三五曉星,在天上閃爍,外房內媽媽的鼾息聲,也隱約可聞。我愛的,這是一個夢中的情景呀,假如是一個實在的情景,我卻要害羞,十二分地害羞了!

我因為病久了,所以自己有時也忘記了自己是病人;但這番為了你,我又時時刻刻地掛念著我的病了。我的身上的病不知道何日可愈,但是至愛的,我心中的病,隱在心的深處從來沒有告訴過人的病呀,我怎樣可以不告訴你?

我要告訴你……但是至愛的,媽媽不久要到我房裏來,我隻好不寫了,你且耐心等著吧。望你為了我而珍重你的身體!

你的好人三月十五日

我愛的:

等了這樣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著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

你又有一點不舒服,我也因為這樣一天一天不接著你的信,正在胡思亂想地猜著呢。你已經痊愈了嗎?真的,那麼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近來因為兩個難解的問題攻著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時發燒了。我的媽媽也十分憂愁。我愛的,假如我的心中沒有可愛的你的希望和夢想呀,我想我早應該離開這麻煩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墳墓了!

我愛的,我沒有一件事不願意對你老實說呀。你為了我前信沒有同你說明的事十二分著急,我也深深地感謝你的濃情與厚意了。但是我想說的話也正是長江一般的無涯無際地冗長呀,我從什麼地方同你說起呢?我的境遇這般惡劣,我不能埋怨上帝,隻有痛恨我自己的運命吧!這是上前天的晚上,媽媽們都靜悄地睡熟了,我一個人偷偷地起來,點著燈兒,想把心中的話盡情告訴你,剛提筆寫下了“我愛的”三個字,沒來由地一陣心酸,眼淚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滾下來。我便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發了一晚的燒,直到第二天的午間才好。

我愛的,我是一個有了婚約的人,這件事當使你十分難受吧!有什麼法子?生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整千整萬的女子都為了爹爹媽媽犧牲了,隨便替她嫁一個人,所謂嫁雞跟雞,嫁狗跟狗,這本來是中國女子生鐵鑄成的奴隸命運。這件事,我一想起來便十分心酸,所以從來沒有和任何同學或朋友說起過,就是介紹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

我愛的,讓我告訴你:那一年,是我十四歲的一年吧,我的爹爹從甘肅回家。我爹爹在甘肅做道尹,那一年夏間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閑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隻要聞見爹爹在門外咳嗽一響,便登時滿室肅靜,鴉雀無聲。爹爹因為在家中無事,所以同幾個官場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時他愛我,實在勝過我的哥哥,他說我比我的哥哥聰明伶俐。我少時便會奉承我的爹爹,有時爹爹同媽媽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吵起嘴來,隻要我撒嬌撒癡地說笑幾句,他們倆兒的怒氣便完全消滅了。因為我的哥哥生性頑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歎氣,說我不應該是個女孩,假如是個男孩,他也就無掛無慮了。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兩個胖子一個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榮,是做過南京道尹的,我們都稱他榮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邊看抹牌,榮伯伯坐在爹爹的對麵,他抹了一抹胡子,將我望了一望,笑著對我的爹爹說:“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也應該許人了。”爹爹也笑著將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說:“醜姑娘,沒有人家要呀!”“好說,好說,這樣好看的姑娘,倒沒有人要嗎?我來做個媒,好吃喜酒。”榮伯伯說到這裏,我覺得害羞,臉兒一紅,一回身便跑到母親房裏去了。

我愛的,這是我的婚約的第一幕的開始。現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榮伯伯,但自己那時為什麼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紀太輕,而且心中總是怕羞,自己不好開口。後來那老不死的討厭的榮伯伯的計劃終於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媽媽將我叫到房中,說:“爹爹已經將你許給寧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萬,同榮伯伯很熟,所以這媒一做就成。”說了,伊隻是望著我笑。我紅著臉兒站在媽媽麵前,真羞得無地可容。媽媽接著又說:“任家的孩子聽說長得很好,方臉大耳,很有福氣,現在家裏請了兩個先生教四書五經呢……”我愛的,我那時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學讀書,已經染著些一知半解的歐化了。我聽說那孩子在家裏讀四書五經,心中的確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運還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訂了婚約的第二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剛走近媽媽的房門邊,仿佛聽爹爹和媽媽正在談論我的婚姻問題,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竊聽,隻聽見爹爹說:“小孩子吃鴉片,終不是好事!任親翁也太糊塗了,不肯拘束他!”……我愛的,我隻聽見這幾句話,心兒已經像尖刀宰割一般個疼痛了,我便不能再聽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個人蒙著被兒哭了一晚。從此我對於人生完全灰色了,身體也漸漸瘦弱,時常生病。媽媽知道我心緒不佳,大概是為了婚姻問題,於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爹爹從此待我也沒有從前親近了,看見我仿佛總有點不安似的,據媽媽說,爹爹對於任家的姻事也有點後悔,但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有什麼法子可以解除婚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