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山靈雨
《空山靈雨》弁言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隻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嚐寬懷就枕。在睡不著時,將心中似憶似想的事,隨感隨記,在睡著時,偶得趾離過愛,引領我到回憶之鄉,過那遊離的日子;更不得不隨醒隨記。積時累日,成此小冊。以其雜遝紛紜,毫無線索,故名《空山靈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落華生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心有事
(開卷底歌聲)
心有事,無計問天。
心事鬱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飄蕩,猶如出岫殘煙。
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
獨有空山為我下雨漣漣。
我淚珠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
積怨成淚,淚又成川!
今日淚、雨交彙人海,海漲就要沉沒赤縣:
累得那隻抱恨的精衛拚命去填。
呀,精衛!你這樣做,雖經萬劫也不能遂願。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鐵一樣堅。
那時節,我要和你相依戀,
各人才對立著,沉默無言。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蟬
急雨之後,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麵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鬆根上頭。鬆針穿不牢底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底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開玩笑麼?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決要看見他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蛇
在高可觸天底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底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地離開那裏,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麵!”
“什麼原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裏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笑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底一樣東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裏來底?”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底?這麼大雨天,還能開得那麼好,真是難得啊!……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氣。”
我們並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
“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讓我聞一聞。”她說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小丫頭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麼?”
“我沒有笑什麼。”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麼,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罷。”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罷,到園裏給我摘些瑞香來。”小丫頭抿著嘴出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三遷
花嫂子著了魔了!她隻有一個孩子,舍不得教他人學。她說:“阿同底父親是因為念書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夥伴玩,城市中應有的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學警察、人犯、老爺、財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繩子捆起來,帶到老爺跟前挨打。
一天,給花嫂子看見了,說:“這還了得!孩子要學壞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著孩子到村莊裏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間和他底小夥伴玩:村莊裏應有的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做牛、馬、牧童、肥豬、公雞。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牽著騎著,鞭著他學耕田。
一天,又給花嫂子看見了,就說:“這還了得!孩子要變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孩子到深山底洞裏住。孩子整天在懸崖斷穀間和他底小夥伴玩。他底小夥伴就是小生番、小獼猴、大鹿、長尾三娘、大蛺蝶。他最愛學鹿底跳躍,獼猴底攀緣,蛺蝶底飛舞。
有一天,阿同從懸崖上飛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來給花嫂子報信,花嫂子說:“他飛下去麼?那麼,他就有本領了。”
呀,花嫂子瘋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香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麼?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在已經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台底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底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麼是佛法罷。”
“佛法麼?——色,——聲,——香,——味,——觸,——造作,——思維,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底愛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麼因明?”
“不明白麼?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願
南普陀寺裏的大石,雨後稍微覺得幹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底信。樹林裏底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底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裏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具,雖不完全,裏麵卻像藏著珠子底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裏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裏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底蔭麼?”
“這樣底蔭算食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饑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願做調味底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複當時在海裏底麵目,使一切有情得嚐鹹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隻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底功用,若隻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4號)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它們底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底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罷,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罷。”
正在商量底時候,它們身上穿底,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罷。我們底形態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麵了。”
“去罷,去罷,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麼。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後,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願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愚婦人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來年莫再鳴!
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來年莫再鳴!
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傍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蜜蜂和農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底四圍,已滿唱了蜜蜂底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幫幫忙;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夫卻各人擔著煙管在那裏閑談。
人底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麼忙麼?未必如此。不過農夫們不懂它們底歌就是了。但農夫們工作時,也會唱底。他們唱底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隻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原刊1922年4月《小說廳報》第13卷第4號)荔枝
短籬裏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舍不得摘它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
三兩個漫遊武人走來,相對說:“這棵紅了,熟了,就在這裏摘一點罷。”他們嫌從正門進去麻煩,就把籬笆拆開,大搖大擺地進前。一個上樹,兩個在底下接;一麵摘,一麵嚐,真高興呀!
屋裏跑出一個老婦人來,哀聲求他們說:“大爺們,我這棵荔枝還有熟哩,請別作踐它;等熟了,再送些給大爺們嚐嚐。”
樹上的人說:“胡說,你不見果子已經紅了麼?怎麼我們吃就是作踐你底東西?”
“唉,我一年的生計,都看著這棵樹。罷了,罷……”
“你還敢出聲麼?打死你算得什麼;待一會,看把你這棵不中吃的樹砍來做柴火燒,看你怎樣。有能幹,可以叫你們底人到廣東吃去。我們那裏也有好荔枝。”
唉,這也是戰勝者、強者底權利麼?“小俄羅斯”底兵
短籬裏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舍不得摘他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