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守德沒有作聲。他站起來繞室踱步,一種難題盤在他的心坎裏,使他沒法寬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買來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來,拿了進去。室中隻留守德一人,他還在踱步。

第二天,老頭兒起身的時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

隻有個傭婦給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還不見兒子們回來,他十分焦急。隨後他獨自開了大門,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閑逛。行人、車馬、各式各樣的店鋪,漸漸的展開到他的眼前來,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興奮地沿著街道,無目的地折著彎著,一路觀望一路搖擺過去。他覺得生平從未逛過如此希罕的市場,看見過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飯的時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來,沒有看見父親的影蹤。傭婦告訴他說:“老爺獨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他一轉念間便走去往街上找尋,他附近的幾條街上都兜了一轉,一頭揮汗一頭張望仍然不見父親的影蹤。最後到了那家軍樂洋洋廉價大拍賣的洋貨店門口,才看見父親木木地站在那兒。他招呼了父親,父親很高興的對他說:“老二,這真好看!你為什麼一早就出去,不領我來看,簡直害得我不認識路了。”

“好,現在我領你回去,吃了飯再領你去看更好的地方。”

“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嗎?”

“有,有的!”

他們父子倆一頭講話一頭走,不久辰光,便回到了家裏。

午飯後,守中把昨晚買來的一套衣裳鞋帽,一一請父親換上,從頭上到腳上煥然一新的了。玄色貢緞的馬褂,品藍湖縐的夾袍,略覺寬大一些,勉強還算稱身,一頂西瓜帽兒似乎太大,但是把辮子纏了一團塞進帽兒以後,頭枕骨的那方雖則殼起了一塊,而帽兒卻是不寬不緊的了,老頭兒端正了衣冠之後,回旋地踱了幾步,他儼然是個老鄉紳了。守中仔細地窺望他,在默默不言中似乎也有些滿意了。於是守中雇了兩部黃包車,一直到黃浦灘下車,他陪住父親看那些高大的洋樓,壯偉的船舶,他的父親愈益興高采烈的了。

大約下午四點鍾光景,守中陪同父親往三馬路的一家旅館裏。旅館的客廳,已布置成一個壽堂了。壁上已張著許多金字的壽幛和聯對,還沒有完全。中央供了一座壽星,祭桌上滿裝著壽麵和壽桃一類的東西。有四五個執事人員,忙著收受禮物,張掛幛聯,和吩咐使力;守德在旁指揮著。老頭兒一進壽堂,看見壽星和聞到沉檀,便嘻開了嘴巴說:“那家做佛事呀?”

“是呀,你莫多響,你盡看看好了。”守德對父親說。

“這是切麵嗎?堆得這麼高幹甚麼?”老頭兒在祭桌的周圍盤認了一回,自言自語地說。

“你陪住他吧!”守德輕輕地叮嚀守中。一忽兒老頭兒又在張望四壁懸掛的壽幛,看看摸摸,似乎不勝驚喜;守中在旁陪住他。

“你看了一歇,就到那兒去坐吧!”守中指著祭台的一邊對父親說。

“哦,哦,確是不差,這些真金的還是假金的?”父親指著那些金字問守中。

“金紙做的。”

“哦,金子做的,那非幾萬塊錢不辦吧?”

“哦哦,哎哎!”

“好了,看得夠了,你再領我去看別的地方吧!”

“不,他們要請酒了,你可以吃一頓酒。”

“是請酒,不是做佛事?”

“是……”

“怪道不看見和尚來念經!”

“哦哦,哎哎。”守中忍耐不住了,便走近守德,低聲對守德說:“你快去教他一番,他還是無頭無腦的……”

“好的,你招他來吧!”守德點頭說。

父子三人坐在壽堂的角落裏,天色雖未黃昏,而室中卻漸漸地陰暗起來了。

“爹爹,今天客人很多,他們如果來對你這樣恭手……”守德一頭做恭手的姿勢,一頭對父親說:“你也這樣對他們恭一恭手!”

“教我接客嗎?”老頭兒問。

“是的……”守中說。

“這個我弄不來的,還是你們讀書人來去幹吧。”

“那麼他們招呼你,你怎樣?”守德問。

“他們招呼我,我自然也招呼他們。”

“那麼你不要多說話!”守中對父親說。

“自然不多說話,我隻要吃一席道道地地的酒水好了,是嗎?酒水總是不差的。”

燈光亮了,天麵的正中,掛著一盞圓圓的大燈罩,周圍生出花瓣似的一盞一盞的小燈罩,輝煌得像白天一樣。

堂上陳設了許多筵席,銀的杯碟勻整地盤在每一桌子上,似乎一種巧妙的圖案。老頭兒東鑽西鑽,此張彼望,幾乎手足無所措了。他有時扯起袍裾,有時翻上袖口,有時呆呆地看盞花瓣繽紛的電燈。有時撫弄桌上的銀皿;他滿臉,不,滿身現出樂不可支的神氣。守中看了這個情形,急得臉也變青的了,他扯了扯哥哥的肩膀說:

“怎麼辦呢?客人馬上要來了。”

“隨他去吧,我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我看,當他是個客人,不必強他應酬了。”

“真是糟糕……”

“好在客人中沒有人認識他的。”

天井裏笙簫的聲音,奏出了悠揚的曲調;客人們,一批一批的進來了。守德守中守在壽星的祭壇旁邊,接受道賀,答客賀拜;他們倆在昏亂的忙碌中,雖然不能照顧老頭兒,心裏卻非常擔憂,有些賀客要向老太爺道喜,守德守中總是再三稱謝地回答他們說:因為路途遙遠;趕不及到上海來!客人們也以為這是情理中的事,絕不有所置疑。

從六點到八點鍾的時間裏,來客絡繹不絕,有的來了就去,有的盤旋在這裏;堂上非常熱鬧。敲過了八點,客人們入席,於是絲竹清唱和齧咬瓜子的聲音遙相和應,換了一個情景了。守德守中依舊守在祭壇旁邊,答謝後到的客人。

筵席上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過了好久,又有猜拳行令的呼聲,全堂又複緊張的了。忽然在左麵壁角落裏的一桌上,異乎尋常地哄笑了起來;附近幾桌上的客人,都站了起來探望,守德顛起腳踵一看,清清楚楚是老頭兒辮子拖了下來,兩手捧著西瓜帽,帽子裏滿盛瓜果,他心裏急得直蕩下來,忙的扯了弟弟的衣裾,教弟弟去探察一下。

守中偷偷地走近那張桌子一看,大約父親被客人灌醉了,任客人們當他猴子般的教他演戲。守中心裏雖是十分難過,但是絕不露出局促的神態;裝出笑容,從旁看了一歇,他覺得不至於出毛病,便踱了回來。他一頭走一頭高聲說:“鄉下客人真有趣!”

那張桌子上一陣一陣地哄笑不休,每一陣哄笑,不但引起了其他客人們的注目,並且動蕩了守德兄弟倆的心坎,他們倆雖在盡力按捺下去,但總是有不能不關心的苦衷。等到一陣哄笑襲擊上來,他們倆的臉上也湧起一陣紅熱,他們倆拘謹得無以複加了,他們倆像刑場上待絞的罪犯。

過了好一晌,客人們參差地走了。守德守中揖送客人,彬彬有禮,而心的緊壓亦複寬放了些。客人們走完了,空洞的壽堂上,隻有仆役們在收拾碗盞,響著鏗鏘的聲音。

守德守中回到壽堂,省視父親,他蜷坐在壁落裏,靠住茶幾,頭兒橫在右臂上,昏睡的了。一身簇新的馬褂袍子上,狼藉著酒菜的吐漬。守中咋著舌尖呆望守德,而守德雖然站在父親的前麵,他的一雙瞳子卻轉在別地方。在這個怪誕的瞬間,兄弟倆像被魔棒所觸,隻是急急在舒暢他們的喘息,尤其守德的銅青色的臉上,還留著幾點冷汗的汗珠,似乎不久以前曾害過一場重病。

十九年四月二十日鵝蛋臉

鵝蛋臉

離開醫院十來丈就是植物園,那些探出在籬笆外的林木,嫩青青地像矜持的少女之姿,有條理地展媚著。一種仲春的吹息和著陽光,送到法楨養病房間裏,使他鬆爽而平和。

法楨把穿的和服端正了一下,踱出房間,倚在樓欄上;聽得遠遠地植物園裏冒起的一片孩子們捉迷藏,賽踺子的喧聲;他埋藏在胸條裏的無名的興會,也禁不住提了一提。隨即,他呆下了。要是沒有病,他想,這時候怕也是在植物園裏吧,坐在草地上攤開Note Book(筆記本)掏出削尖的鉛筆,按住細方格子預備他的學年考試了。

不,往時是學年考試,逢到學年考試他總是這麼做的;看看孩子們的遊戲,做做自己的功課何等舒適。今年是畢業考試了,並且日子是迫近了;有了病,他應該畢業的事就生問題。這什麼好啊?他想到這裏,有些不自覺的著急。

法楨憑靠樓欄移左移右地走動了一歇,清清楚楚地兩個月來的病苦,顯現在他的記憶裏。他對學校像有些厭惡了,尤其考試一類的事,他覺得最麻煩不過的。要是不專習數理這一科的話,他想,這病或許不會牽長到兩個月,甚至不見得會害出這種病來。他這麼一想,略有點懊喪。

還是幸氣,畢業不畢業去計較甚麼,病總算是好了;法楨轉念到這裏,心的纏縛立即寬緩了下去。他回到房間裏,照例翻出遊記小說一類的書籍閱讀;這是醫生給他的指示,他雖然不大歡喜,但為早些痊愈的希望所攀住,他也順從了。

法楨本來是一個拘謹的人,他忠於他的學業,為留學生中所罕見的。在物理學校裏,他的成績超過同班的日本人,得過學校的獎狀。這學校裏有四五個中國的同學,都尊他為數學大王;無論甚麼難的問題,經他轉了幾個念頭便解答出了。他另有個稱號叫做牛角尖裏的學者,因為他除了整天的心裏集注在數學以外,從沒有過像一般人所歡喜的或音樂,或電影,或體育上的遊戲,或旅遊,或玩女人一類的情事。他又是一個冰冷的人,除了稀少的同學們有時求教他關係學業上的事體之外,他簡直不和人家來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