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1 / 3)

日裏,我更不得不想用一周未滿的兒童心理學來試驗了。他睡醒,就想到他應有的乳頭了,最好還在朦朧的當兒,給他自願的安慰。遲一時了,他就哭了。我用那勉強的代替物的需要去需要他,他更不能停止他的哭;沒有合適的滋味,或者過於熱了,泡起了他的嫩薄的舌和唇,這原在自然之人是不自然的,不過太陽已被黑雲奪去的時候,誰又能找到陽光的恩賜呢!究之,一切方法,也〈不〉自然的無用了。我相信而且斷說:嬰兒的餓哭,任誰是世界的兒童心理學家也無所措其思想與方法於醫護,不如村婦的兩乳供其一飽之為效了。三月二十七日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完全呈現灰色了!我恰似立在地震的地麵上,我的身子戰栗而悲哀,我將要成粉身碎骨的魔鬼了!我知道我的精靈,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到七十二層地獄之下去受刑了!我曾經夢過的。——我現在所還能活動者,不過一個朽木樣的軀殼而已!這一個月來,從和牧牛兒——還有一隻犬——到東溪去了以後(在那時還漏著快活,因為她的小弟弟很有趣味的能和我談天)。轉到家裏,要破裂的人生,曾經犯了窮凶極惡(?)的報應的人生(?)將層層的如夏雲的罩天了!到家的第一眼,小愛裹著大棉襖,父親抱著在陽光裏病了,身如火一般熱,鼻息的呼吸就異常迅快,兩眼朦朧的任著我幾次叫他也不能開來一視了。果然,他母親所賜給他的——最後的賜他的極大恩惠了!他發出全身的紅斑點——是麻〔疹〕了。經過幾日,眼見他漸漸的退下,我以為總可無慮了,不想餘火入肺,又變作了肺炎,十個月的小人兒,怎樣受得起如此厲害而驚怕的病的名詞!有一晚,我從外麵回來,跑到房裏,一切很靜的,隻聽著床上鼻息的呼引如風箱一樣,我知道是他了,我的心就即刻如浸入了酸性的液體中!母親和伊都眼圈紅暈著流了淚,我不知怎樣好了!我又從疲乏中去求問醫生,幸他來看了一次,施一回醫術,呼吸就和緩了許多。從此是可以安心罷?“又不能!”正是那時神礻氏的凶嚴的回答。一麵就使我延緩了返校的時期。我那時心靈的煎燒,我自己也不能再想提起了!不過確實的,和現在不同——那時是熱烈的,此時卻冰冷了!

十四日那一日,是我往杭途中在寧波的時候,江天尚未出泊,風是很嚴厲的吹陰了滿天愁慘!最烈而曠古未有的噩耗,如隆冬的北風送到了!帶著赤血色的報紙上,凶鬼般的用大字刊載著,浙江第一師範中毒慘聞等字樣!飯中藏著快刀樣的說是砒素——從天上飛下來的?——在十日晚餐間,毒死了〔二〕十二位同學,二位差夫,二百多劇病了,生命竟如懸珠一樣!重重疊疊的傳來了,死者竟不知多少——二十二人嗎?我那時真不知我自己是什麼了!人間嗎?天上嗎?還是夢中呢?全身頓然飲了麻木藥,一切組織係統的細胞,一時的停止了活動!隻有兩道目光,除了注射報紙外,也再不能左右看顧!還有心髒的跳動,起初正如怒馬的奔馳,一秒間不知幾千萬次,後來也低無了!唉!也就如是算罷!軀殼於我是有妨礙的,我的朋友嗬!漢湘!企衡!……你們現在到底怎樣了?中毒了?病了?一時的死了!聯手的去叩謁閻王了!你們是做了被害之鬼,你們是往地獄中去受刑了?是全人類所傷心的,我已流下淚了!毒!毒!毒!砒毒!人類社會上的事?我兩腿戰抖的不能再立住!船在傾側嗎?我全校的朋友們,我最親愛的朋友!你們怎樣?我身已如電浪一般回揚到你們身邊來了!

十五日我到了杭。死灰色的氣象和濃霧一般密罩了全校!校裏的一切的存在都在悲傷!而在悲傷之中,朋友,先生,人,個個是不相識了。我是到了學校嗎?多少具棺材,停在雨操場內,一眼就閃著了。棺材上刻著的金色的某某某之靈柩等傷痕,生之末劫的傷痕,最後的符號我明明白白地認識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二月前話別了的我的朋友嗬!你們就如此長眠而去了嗎?安然的睡著了嗎?你們為什麼做了被害之鬼,你們的屍骸發了青黑色了嗬?黑色的杉木載著你們幹幹淨淨向著安樂鄉去,青山黃土中你們是得著最後的安慰了!永遠的安慰了!父母在你的旁邊哭,妻弟在你的旁邊哭,還有你親愛的朋友。你們在九泉地獄中仍如生一樣的受刑,還是起來罷!病著的朋友,我個個探望過,大約都還能嚐著生之未來的滋味,菜根一樣的滋味,我們大家來爭吃的滋味。遙遠的影子,明?暗?在最終的一點,〈我們〉或者還能射到我們的眼光,你們桃花的希望,從此都夭折了!完了!

究竟,我也不該逃出這次的慘災,上帝普遍的待遇又重來給我了。我也就如此從容的受來——胃炎病發作了!腹中孵出了蛇一樣,在絞亂著!睡在床上四日,粥不能向喉中下去五餐。一切工作都停頓了。以後學校漸漸的複原,病的同學慢慢的起色,可到西湖裏去享受春光中的佳色。我正口嚐著酸混苦的藥味,眼看著冷或暖的藥瓶。好,也總算容受過了!不料我是犯了人生的苦痛刑!實地的計算,和死是相隔一箭,無期徒刑的刑具已放到眼前了!第二次的噩耗和惡魔的來奪了我的寶貝完全一樣地來了!朋友為我遞來的家信,自寧海發出的,不幸的信啊!我讀了,讀完了,四五遍了!我又是在天上嗎?夢中嗎?我希望是夢,不行了,明明的提起筆向紙上飛動,實在是在地獄中簽字了!——我的新芽兒折了!我的心碎了!粉一般地碎了!!——父親告訴我——從我離家後,旦華又病重了,病的厲害了!還是麻毒未清,請來什麼華先生、丁先生,……二十八、二十九,……那日,好了,歪了,又好了,到初二的那天,就四肢起腫,針藥無所施其技,初四的夜半夭亡了!!完了!夭亡了!我的眼前,我知道了!麵圓而白,一雙慈藹聰明的眼,口子一說就笑了,餓了就哭的,能叫盲目的“阿爸”了,手能和我握住了的那小人兒,已經投到蛇食的石框裏了!唉!我的寶貝沒有了!我的家裏再沒有他的蹤跡了!伊也從此空了!

計算五十天來,伊病了,小愛繼著病了,朋友們又病了,而且多少個竟死了,最後我自己又病了,憂黯的人生,我以為很濃厚的流露完了,不想還有最苦痛的一封信的一幕!我已為此幕所蒙蔽了,確無我了,再流不出淚來,心髒也不跳動,血也停頓循環,氣也終止呼吸!深遠中所感覺的,不過心窩中微微地有些震抖,胃髒內隱隱地有些刺痛。此外,天,好似瓦解了!地,好似冰消了!空氣,好似灰化了!我,已經蛻化了!宇宙的一切,已經空虛了!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重看父親昨晚寄來的信,悲哀的事實,完全一樣的!不過心境與紙色,和昨晚兩樣了!昨夜半夜不曾睡,心向著時間的延長線上纏繞。在眼前,一時好像五彩絢爛的花開了,又好像被風雨所凋殘了謝得淋漓不堪。一時好像身在碧璜的月宮中,又好像在幽荒的深穀內。又坐在雙親的身前了,再和死了的玫妹談笑了。啊喲!許多年前長別了的鄰裏親姻都聚會在身前了。嗬!二十二位朋友也參與了!向我來了!要指示我生命的奧妙處,良玉深深的埋藏山中的探求和識別。最後,十二時的大約三十分前,於是想若誰來引導我向著睡鄉裏旅行去了!

天色替我做記念,是完全黝黯的。三月二十九日

反覺一無所介心了!好像什麼都是一種幻象,假的暫時的偶然的存在於人世間的宇宙罷了。原來是“實在可不知”,太陽係的構成,和人類的演進,一切的產生,無非是一秒的關係的結果,似戀愛的秘密的一樣。過去的一刹那,不能決定未來的一刹那要怎樣,我,又何必用“我自己”擴大到無限際的算有意義的一個人呢!好了,我現在確是沒有心了,心被火所焚化了,神經係統的效用也由此變成死灰了!坐,坐罷;笑,笑罷;吃,吃罷!我,蛻化了!三月三十日

我不該有非我的奢望,更不該有矛盾的探求,因為這是人生〔規〕律所規定!出了幸福軌道的人們,總是要這樣承受的!“不幸者不能得於幸”,我記著了。下午獨自到校園裏,地麵的石板,在園的中央,幹淨到可愛的如新婚之夜的床了。我坐下,又臥下,目光和西偏的太陽相接,心,蒸蒸的向藍色的宇空飛騰了。春色中的花,黃、紅、白、紫中所含著的芳菲味疏鬆鬆的浸透到骨髓,蝶也閃閃的來,不知名的鞘翅蟲兒也再會麵了。願終生如此,我私下發誓。三月三十一日

現在要妒忌一切!也隻有妒忌了!妒忌那懷中抱著嬰兒者,妒忌那手裏提著小孩者,妒忌那兩人的交臂而行,妒忌那三個小學生的跳呼而舞,妒忌那青年學識的宏博,妒忌那女子情性的聰穎,甚且枝頭成雙的鵓鴣,花心一對的蝴蝶!造物者喲!你對我實在太刻薄!我是盡人間的苦痛所有而應有的嗎?我懷中?我手上?做過我的夢了!我怕到死不得交臂而行,以前又沒得跳呼而舞,情性簡直似一塊石,學殖簡直似半簣土!而且既難安然在枝頭,又難飄然在花上,我隻呆呆的行動罷了!

母舅信中說是“討債的,不是兒子”。我以為討債的關係應該是金錢,不應該來討我精神上的苦痛,使我的精神入了不幸之牢了!“未入魂,還是早的”,我又“是青年”,這究竟怎樣解〔釋〕?我固是矛盾的,但我的矛盾,終究是錯了嗎?我的肉體的年齡雖青,而我的精神實在黃了,我究將如何呢?

晚餐過後,和幾位同學到湖濱,——二星期間的病後的第一次。湖、山、雲、天的色調黯然相渾,不過濃淡的程度不同些。遊人還不多,這也可算我的獨美。四月一日

今天是學校為二十二同學、二差夫開追悼會。全校遍掛著挽聯,會場更點綴的處處〔使人〕落淚!下午一時開會開始,我所參與到的又是後一大半。“宣讀祭文”,“述已故同學事略”,“演講”……等。我感到隻有“不幸”二字,一麵就“傷心”罷了。我總願二十二位同學複活,雖是我的夢話——也願意是夢話,不過萬不能了。願他們的英魂補注到我們的同學的精神裏來;我們永久的記著,更做我一部分以外的人——犧牲和奮鬥,未始不是他們的複活罷!

天氣異常蒸鬱,腦中殊不暢。和邦仁君坐在花園中滿枝素麗的重瓣桃花下望月,剛出山而隱現於雲裏,使雲邊都成金色的月,忽兒露出這一邊,忽而吐出他一角,真是宇宙幽美秘妙。邦仁說——詩人和農夫所感受是一樣嗎?我說,不同罷——詩人的心境好似一朵花,農夫的心境好比一株草,草中之月總不及花中之月罷?四月三日

昨夜夢見旦華仍如往常一樣的在伊的懷裏,笑著,更和我吻著。但我夢中的心裏仍是疑想,父親信來告訴我,他已夭折了?嘩!那是夢嗬!父親的誑語!信是在臨死前發出的,他的病救回了。他不曾死了,他複活了!而且他完全不病了!我的心是何等快活,死而複生是何等快活!但終是我的夢嗬!快活也隻是我的夢嗬!夢裏笑夢,是一場無窮的快活;醒後想夢,是一場無窮的苦痛嗬!旦華喚不回來了,父親告訴我是明白的,兒嗬,你去兮何處?喚不回來了!

死本如夢,生也如夢;生即如死,死即而空!空而如夢,生也何求?不如無生,無夢無憂!

鄔君說:我們是一塊頑石。我說:頑石的中心,未始沒有寶玉的蘊藏,隻求磨琢,終能發光。他又說:我也不願發光,隻求無礙於人,在幽山空穀逍遙自樂,養元歸真,也無損於光。我說:這就是你的生罷!四月四日

C君又病了,病的口裏吐血。在病的國家裏,我們總是病的分子。以後幾個朋友又談到死的路上來。Q君說:假如死了有鬼,我也願脫離生的苦痛。我說:假如死了有鬼,仍舊是有知覺和感情的做鬼,仍舊脫不了死的苦痛。怕愈比生的苦痛重大而深厚。真果的不求生,萬不可去求鬼!

眼見到嬰兒,心就跑到旦華的身上了,而且跑到他的死了的墳中!茫茫的小墳,亦不知在何處。此種類似聯想的鏈〔連〕著我,恐怕隨我到死罷!

人每當物質動蕩時,就用精神來安慰。沒飯吃,即說“腹中自飽”;沒轎坐,即說“緩步當車”。但是精神動蕩時,物質怕是無力了!失戀的英雄,雖未嚐不可以手槍以自決,但不是精肉的和諧罷!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