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可恥的謠言,你一個三代貧農也跟著撒謊,真讓我痛心!你被他們收買了,你已經墮落成托洛茨基,布哈林,是個工賊!”說著說著,病又開始發作,很可能是鎮靜藥並不像醫生說的那樣奏效;另外,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一種特殊的偏執力,發作到一定程度,藥物根本無濟於事,隻好靠電休克這類強刺激使其服帖。現在,這兩個因素也許同時在起作用,他興奮的程度越來越高漲,麵孔出現一塊一塊的潮紅,嘴唇翕動,鼻翼發緊,兩隻手開始抓撓台球桌上的綠呢。

阿姨倒不怕他發作。他不打人,不砸東西,頂多就是做報告,內容基本上差不多——大段大段地背誦語錄,大篇大篇地講述“文革”期間兩報一刊的社論精神。他的記憶力也真讓人吃驚,像姚文元評《海瑞罷官》那樣的東西,都能夠基本上複述一遍,更不要說十六條了。你隨便提問哪一條,他會一字不差地將原文念給你聽。而且,無論他睡覺也好,吃飯也好,演講也好,頭的方向永遠對準正南方,比指南針還準確。這種由偏執頑固到了精神分裂地步而產生的一種可怕的力量,著實是難以理解的。

每當做這類大報告,他總覺得整個臨江市五十萬人都在聆聽,所以常常因大聲疾呼,口幹舌燥,最後弄得聲嘶音裂。這時候,就得有一位裝扮的“中央文革特派員”用更革命的語句製止他。另一種辦法,就是塞給他一份“文革”期間出版的什麼“井岡山”小報、“工總司”小報。尤其當你鄭重地告訴他,小報上刊有最新消息、中央首長講話,他就安靜下來了。不過,給報紙這個法子,不宜多用。因為這次演說算停住了,但會很快又勾起下一場報告。報紙對他,也是一種發物。高音喇叭,話筒,則更是興奮劑,千萬不要讓他接觸。否則,會瘋狂到發作癲癇病的程度。

他掙紮著要坐起來,大概又要開始演講了,但是他身子裏的氯丙嗪還未完全失效,連翻身都還很困難。阿姨想到吳緯關照過的,要讓他充分體會到家庭的溫暖,便過去扶了他一把。他還未坐穩,臉已朝著南方偏扭過去,幸虧台球桌子很大,要不然這猛地一轉,非滾下來不可。

“小心,大寶!”

但是,韓大寶忽然丟魂失魄似的吼起來:“我的紀念章呢?我的語錄本呢?我的——”他把他的胳臂轉過來,調過去,分明是在尋找他那紅衛兵造反兵團的臂章。

“莎莎怕你丟了,給你藏起來了!”如今那些玩藝兒,除了拍電影,誰還穿戴?呂莎一氣之下全給扔掉了。阿姨當然不能告訴他,那是他的命根子呀!

“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我才不相信她的好心。”然後他又背語錄,“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你知道嗎?我早就估計到他們會采取這一手,這些三反分子,你看——”他把草綠軍裝解開,掀起衣襟,左胸上一枚硬幣大小的像章,是用別針穿在肉皮裏掛在那兒的。

阿姨愣在那裏。因為地下室裏,光線暗淡,她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是真事。她拉開了台球桌上的罩燈,走過去。那穿透皮膚的針口,因為汗漚、磨擦和不衛生,已經紅腫發炎。那滲出來的黑色血水,使像章粘在胸脯上。不難看出,這是最近幹出來的事。阿姨跺著腳數落他:“大寶,你可真瘋了!”

他要是不瘋狂,會幹出這種愚蠢的事麼?

韓大寶在獰笑。這笑容在罩燈光線的照耀下,倒真有點使阿姨感到害怕了。隻見他又掀起另一側衣襟,右胸上是三個忠字,阿姨不敢細看,隻是說:“這亂畫的可以洗掉,別針穿個窟窿,直流膿水,醫院也不管!”

“洗?我把它銘刻在心靈上,溶化在血液中!”

阿姨一聽這話,俯身過來看,眼睛都直了,好好一個人家,缺了什麼德?受到這樣報應?老天也太瞎眼啦!那三個忠字,每個都有撲克牌大小,從鎖骨一直排到肋骨下的上腹部,統統是用土人文身的辦法針刺出來的。阿姨自然不懂得文身是某些民族古老的傳統,而且是一種美的裝飾。據說,一個渾身刺遍了花紋的人,被他的國家視做國寶,不許外流。但韓大寶身上三個歪歪扭扭的忠字,實在相當的不雅觀。阿姨馬上想起,舊社會八道街有一個白俄老太婆,專門給人刺字,一朵花,一顆雞心,一支箭,一根鐵錨,正經要花一摞大洋才給你好好弄。在阿姨的印象裏,所有在胳膊上和前胸後背刺過花紋的白俄也好,中國人也好,都不那麼正經。這會兒,她也忘了大寶是個精神病患者,忿忿地責備著:“就你這不人不鬼的樣子,甭說莎莎,連我也臉上無光;你不是作踐你自己,是作踐你爸、你媽和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