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路亞!哈裏路亞!”
啊!那一個最最寒冷的嚴冬,在韓潮腦海裏映現出來了。那是一九五九年,還是一九六○年呢?臨江經曆了有史以來的漫長的冬寒。呂況引經據典,翻閱查檢舊臨江縣誌,然後斷言,凡極冷的冬季以後,來年必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當時頭腦發熱的市委書記,在浮腫病已屢見不鮮的情況下,竟然提出了一個糧食多了怎麼辦的問題,讓大家討論。
“你可真有幽默感,苦中作樂!”
“老韓,老韓!政治家最忌諱鼠目寸光,被暫時困難所嚇倒,要高瞻遠矚嘛!”呂況批評他。
刺骨的西北風,毫無生氣的大江,冰冷的太陽,稀稀落落的、基本上是餓肚皮的教徒隊伍,有氣無力地讚美上帝的呼號……這淒苦冷落的景象,在閉著眼、躺在床上的韓潮腦海裏,愈來愈清晰地湧過來。
麵包和鹽,是獻給最尊貴的客人的。可殘存的、為數已經不多的白俄家庭,為一片麵包動刀子,為一罐鹽而惡語相向。為了生計,偷盜、拐騙、賣淫的案件增多了。那時韓潮是市公安局長,辦公桌上堆放著一遝一遝的敵情簡報。
然而,還是一年一度的洗禮!
正如那年頭複活節的聖餅一樣,盡管其中糧食成分為數甚微,但饑餓的信徒們,像吃到摩西的天賜食物一樣香甜。你能不相信精神力量麼?就看這支在江麵上踽踽行進的隊伍吧!盡管步履蹣跚,盡管神情慘淡,但仍舊頂著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朝草草豎起的十字架走去。
韓潮記得,隊伍裏那些老者也記得,在白俄僑民社會鼎盛的三十年代,每年冬季的洗禮,都十分壯觀。冰雕的十字架有好幾米高,裏麵通上電燈,整個冬季的夜晚,都在冰封的江麵上熠熠發光。一直到來年開江,耶穌和他的十字架才隨著浮動的冰塊,飄遊而去。
但是,那樣的冰上盛會,隨著白俄社會的凋零衰弱,雖然還是年複一年地舉辦,可規模日益縮小,十字架也愈來愈矮。這情景,和那個應約而來的劉釗,倒也十分般配。
韓潮穿過江沿已經人去爐空的大煉鋼鐵的舊址,穿過已經偃旗息鼓的全民食堂的空房。那些到處堆積的礦石、爐渣、破銅爛鐵,那些無人問津的大籠屜、大鐵鍋,無一不使他感到頹喪。
這裏,最熱鬧、最紅火、也是最轟動的時代過去了。呂況曾經在江沿製造出多少頭條新聞啊!現在,人們用不著了,而且在努力把它忘卻。韓潮正是利用這裏的冷落,見一見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擼到底的劉釗。
他不能不顧忌到作為一個現職的公安局長,進行這種私下的會麵,可能產生的後果。韓潮也是鬥爭了許久,才決定作這次冒險的。否則,他老伴的眼淚,他自己那顆總平靜不了的心,也饒恕不了自己。如果說共產黨是最講求真理的話,也就不應該有什麼擔心或者忌諱的。可韓潮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有保護自己的本能,所以選擇了一九四五年秘密接頭的江邊葦叢中間,叫那個太自信的混蛋來見見麵,叮囑叮囑。誰讓他倆之間,有那麼一段珍貴的友誼呢!
“你還嫌不紮眼,又牽來了一隻狗——”
韓潮咆哮著。一九四五年初那個暖冬裏見麵的頭一句話,他記得也是這樣開始的,現在,又重演了一遍。不過,這一個冬天卻是最最寒冷的了。人們用了那麼多優質煤、焦炭去煉鋼煉鐵,結果,鋼未煉成,燃料卻白白消耗掉了。到了真正需要熱量的日子,暖氣、火牆、別列達、土炕,卻佯死不活地沒點熱氣。再加上肚皮裏產生的卡路裏有限,那真是冷上加冷啊!劉釗身後的那隻叭兒狗,肯定是離去的白俄拋棄的,它溫馴地縮著身軀尾隨著他。同當年在冰封的江麵上歡蹦亂跳的那隻狼狗截然不同。這隻夾著尾巴的狗,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多少是它主人的部分寫照。
“它寸步不離我,怎麼辦?”
“你不想想自己是什麼人,還招搖過市。別忘了,劉釗,在臨江,管閑事的眼睛多著呢!他們一個個都是地道的灶王爺,特別擅長於上天言好事!”
劉釗淒苦地一笑:“還能把我怎樣?我也沒有什麼再怕失去的東西,除了這隻叭兒狗。它是我在省城生活留下的唯一紀念了。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攆它趕它,轟它打它,怎麼也不走!”
韓潮是個毫無愛好的枯燥人物,尤其對玩物喪誌的人,癖嗜到病態的程度,他更為反感。不但養狗養貓,玩花草蟲魚,遛鳥,甚至打撲克,下象棋,做氣功,打太極拳,過分了,他都不以為然。盡管這隻叭兒狗很想討他的好,一個勁地向他表示親熱,他還是一腳把它撥拉開去:“去去,滾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