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2 / 2)

好像有人給他講過,或者,是在哪本書裏看到過,倘若一個人總是愛回憶自己的過去,喪鍾實際上已經開始敲響了。

是這樣嗎?“過甚其詞!我還偏要回憶,偏要……”

他又回到記憶中的臨江新市區的教堂街,那些戴著白帽、穿著黑袍的嬤嬤,那些虔誠的畫著十字禱告的老毛子,那些伸著手討錢的窮白俄,以及那些他至今也弄不懂屬於哪些教派的圓頂、尖頂、方頂建築的教堂,都在那殘冬淡薄的陽光下醒來了。誰知道是俄國人的什麼節日呢?教堂頂樓的鍾聲,此起彼落地響著。在他殘留的印象裏,從一進入雪花飄飄的初冬,直到來年開江化凍,什麼受難節啊、複活節啊、降靈節啊、聖誕節啊,還有猶太教的逾越節啊,一個接著一個。那烤麵包、煮肉湯、煎牛排的氣味,那伏特加和俄斯克酒的氣味,混合著月桂葉和洋蔥頭的氣味,整個冬天都在街筒子裏彌漫著。

在鍾聲裏,在東正教洋蔥頭似的圓頂教堂拖長的陰影裏,高大魁偉、但胡子已經斑白的康德拉季耶夫,一位真正的貴族(他祖輩都是沙皇宮廷的侍衛)、臨江市的僑民領袖、在日本人經營的正金銀行裏存了許多黃金的富翁,又一次扮演了新郎的角色。其實,他給身旁年輕貌美的新娘當教父倒更相宜些。他挽著這位羅曼諾夫王朝的後裔,一位雖然有高貴身分、但卻沒有財產的新娘,在圍觀人或嫉恨或羨慕的眼光下,在神父祝福的禱告聲中,走出教堂庭院,登上馬車,回到花園街五號。

這幢漂亮房子,就是伯爵為她卡德林娜建造的。至今,頂樓尖端的石塊上,還有用花體俄文字母鐫刻下的她的芳名和建造年代。不過,呂莎養的鴿子,屙了許多糞在上麵,看不清楚了,雖然那曾經是顯赫高貴的東西,現在誰還記得呢?

韓潮好像又一次被夾在人群裏,跟隨著那輛馬車奔跑著。一路上,隻見站在後座的伯爵前妻的兒子,叫做貝希科夫的臭蟲,大把大把地往馬路上撒銅板,叮叮當當地響著,滾著。滿街的人蜂擁地推搡著、叫喊著、追逐著、撿著、搶著,形成一股喧騰的人流,使得上了年歲的新郎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誰也不相信委瑣的、醜陋的、人人憎惡的貝希科夫,會是儀表堂堂的伯爵康德拉季耶夫的兒子;而且更不能相信毫無作為、毫無出息,如同奴仆一樣謙卑忠誠於老子的臭蟲,會在他父親結婚這一天,離開了花園街五號,一去不回。在這之前,他以不使年輕的新娘難堪為理由,先把老婆孩子送到上海去了。貝希科夫走後,曾給他老子拍來一份長長的電報,好像是說,請他原諒不能和他一起在沉船上淹死,也請他原諒在生存競爭中,所謂信義、公正、情誼、倫理,統統是作為一種裝飾品而存在著的。原來,臭蟲就是按照這個指導思想,壓榨他老子開辦的工廠裏的工人,壓榨修花園街五號的韓潮和那些師傅們。現在,他連他親生老子也不放過,那些存在銀行裏的金銀珠寶,早被他巧妙地、不露聲色地轉移走了。留給新婚伯爵的是一堆天文數字的廢盧布和實在搬不走的財產。

於是,這位最富有的白俄,被他陰謀家兒子算計了,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他給臨江人留下的印象是:好像他逃出布爾什維克的俄國,來到異鄉的土地上,就為了揮霍金錢,就為了娶王朝後裔,就為了蓋花園街五號,就為了打台球,就為了最後被勒死在頂樓裏,這樣,他才功德圓滿,完成了他的曆史使命。

那個具有強烈色彩的場麵,在韓潮腦海裏湧了過來……

劉大巴掌,那個剽悍的、殺人不眨眼的胡子,伸出兩隻簡直像蒲扇似的大手,掐住了伯爵的脖子,讓能夠講點俄語的六指師傅把話翻譯過去:“把黃的、白的拿出來,我饒你命!”

康德拉季耶夫盡管已是破落戶,但絕不承認自己不是富翁。那種貴族的尊嚴,有錢人的氣派,甚至在被勒得透不出氣、臉漲得像豬肝、眼珠凸出、嘴角滴血的時候,也決不相信自己早已沒落衰微,早已不是爵爺。當劉大巴掌的手稍微鬆一鬆的那一瞬間,他還含含糊糊地囈語:“給我……拿法國……陳年白蘭地來!”

可見,一個時代的終止,落在了硬是不正視新的現實、偏要抱殘守缺的人的頭上,是充滿了悲劇性的。

貝希科夫,那個殘暴陰險的吸血鬼,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應該說,是他搞的家庭政變,把他老子提前送進了天國,而自己卻得到了解脫,這種結果,也真是嚴酷無情啊!

在那樣一個金錢世界裏,兩代人這樣地交替,或許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