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2)

“影響!孩子,主要是怕影響——”

她捂上耳朵:“得啦,你們成天考慮影響,戰戰兢兢,真沒勁透了。人隻要活在世界上,隻要呼吸,就會影響別人。至少你呼出來的碳酸氣,還會被別人吸進去呢!難道會因為怕這種後果而把自己憋死麼?世上不存在那樣的傻瓜。媽,你跟組織部門打個招呼,讓他們抓緊把手續辦一辦!”

“莎莎……”吳緯想讓她死了這顆心。

“不!”呂莎纏住不放,她是個要星星月亮,馬上就得登梯子上天去摘的主兒,決不會輕易罷休的。

也許因為她是呂況的親骨肉,老戰友的孩子,這種同誌之間的情誼,使韓潮夫婦不忍苛責。人是個感情動物,何況呂況兩口已故,自己的兒子又成了廢人,隻有她是兩家人唯一可指望的後代,所以,當韓潮聽到老伴要去找機關黨委調呂莎到《臨江日報》的時候,盡管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後還是把這位尊貴的兒媳叫來,給她交待:“莎莎,就這一回,下不為例!”

然而,呂莎卻莞爾一笑,眼角裏流露出的語言,似乎是覺得老兩口如此鄭重其事,未免太小題大做:“幹嗎這樣形而上學呢?爸爸!人才自由流動,恐怕是今後發展的趨勢。因為這不僅僅是解放生產力的問題,而且也是防止官僚主義的措施。官僚主義隻要庸才,不要人才,所以人才被束縛、被壓製、被扼殺。有了自由流動,讓官僚主義唱空城計,玩不轉,就該傻眼啦!……”一番話,說得老兩口哭笑不得。

“要你爸活著,又該罵你叛逆啦!”

她把頭一仰,那長長的秀發,披散在半裸的肩頭:“他倒不叛逆,總那麼虔信,總那麼誠惶誠恐,結果在紅旗下麵被亂棍打死!”

像是給了一記悶棍似的,韓潮一下子懵住了。

呂況就是在他們現在談話的客廳頭頂上,花園街五號最高的頂樓裏,活活給折磨死的。

那天,他這個臨江第二號走資派也在場,呂況以後,下一個該輪著他到頂樓裏去接受觸及靈魂的批鬥。在樓梯口被押解等候的半個鍾頭,每一分鍾幾乎比一年還要長得難捱難熬。直到今天,他還記得呂況用生命最後的力量,吼出來的一句話:“毛主席啊,我沒罪啊……”

然後,是長時間異樣的沉默,良久,頂樓的門打開了。也許因為樓道光線暗淡,猛然間,韓潮覺得小小的頂樓裏,一片血紅。牆上的紅旗,手裏的語錄,胸前的紀念章,沾滿鮮血的凶器刑具和幾乎成了血人似的躺在地板上的呂況,以及那雙汪著血水、帶著驚異和難以理解的表情、始終也不閉的眼睛,一切一切,都好像用鮮紅的血洗過似的。

啊!那雙死後還張著的眼睛,也許意味著某種程度的覺醒。然而,太晚了……

想到這裏,韓潮站了起來,走到大寫字台旁邊,拿起電話。一邊撥號,一邊思忖:“對莎莎這項並不過分的要求,為什麼不能滿足呢?……”他從他老伴的目光裏,似乎也看到了讚同的表示。也許讓呂莎忙一點,累一點,生活充實一點,說不定倒可以使她淡忘一點目前的處境。

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完全可以到法院申請離婚的。老兩口最擔心發生的事情就是這個。假如呂莎離開了他們,這膝下空空的日子,真不知該怎樣打發。再說,萬一那個整日演講的大寶有治愈的希望呢?所以,他客客氣氣地命令:“……假如可能的話,把我們家的莎莎,安排到報社工作,不會有什麼困難吧?”顯然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答複,韓潮放下電話對呂莎說,“問題不大,過兩天你就可以到報社上班;在級別職務上,他們會妥善安排的。”

“哦,爸爸,我倒並不稀罕那些!”

就這樣,她成了一名記者,而且是誰也無可奈何,連主編都得退讓三分的特殊記者。起初,她從一些人的衛生球式的眼睛裏,看到不是蔑視、就是嫉妒的火焰,甚至是咬牙切齒的感情。但是,一連幾篇打響的文章,不但上了省報的頭版頭條,而且《人民日報》轉載,新華社播發,人們才逐漸認識她不是那種腹中空空、隻知靠著高幹爹媽混日子的草包。這時,輪著她用睥睨的眼光在編輯部裏環視大家了:“同誌們,千萬不要形而上學,我們國家吃絕對化的苦頭大了,所以孔夫子的中庸之道,還是有道理的。”

大夥兒望著她,不過不是白眼球了。

看來,她在報社工作得還算愉快。吳緯在餐桌上喝完了一盞冰糖銀耳,看了看表,估計呂莎今天不會陪她去溫泉鎮喝清洌的礦泉水了。於是,隻好獨自前往,聽寶貝兒子演講關於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