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的響聲從腦後玻璃窗外傳過來。
呂莎,準是她!韓潮眼皮抬也不抬地想著。這位《臨江日報》的記者,本身就是惹人注意的新聞人物。但她好像還嫌不夠似的,總是騎著摩托車,留著披肩發,穿著最時髦的、凡人不敢問津的服裝,在大街上風馳電掣地疾行著。果然,她的摩托車超過了轎車,攔住了去路。
“怎麼回事?莎莎!”韓潮把頭探出車窗外詢問。
她跨在摩托車上:“爸爸,你還沒有看完!”
“夠啦!”
“幹嗎走啊?大夥兒還等著你的指示呢!”
“他希望我對沿江新村唱幾句讚美詩嗎?對不起,我沒有那份雅興。”
“我真奇怪,爸爸,你幹嗎吹毛求疵,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幹嗎自尊心那麼強,忌妒你的部下?你幹嗎不承認劉釗就是比我們黨裏那些白吃飯、飯桶、寄生蟲要強得多?爸爸,你怎麼不想想,一千多戶人家馬上可以歡歡喜喜搬進新居,是個什麼心情?共產黨治理臨江三十多年,可曾有過這麼一天?你潑那些冷水,簡直不可理解,生那些莫名其妙的氣,是毫無道理的。你說我還報道不?”
看來她很激動,滿臉緋紅,雙目閃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我並沒有攔著你,莎莎!”
“我們報社主編隻會看你臉色行事,隻會唯唯諾諾,隻會做官樣文章。”她那滿臉鄙夷的神氣,表明了她心口一致的性格。
“莎莎,你這樣議論別人,好嗎?”
“我一向實事求是,從我老爹開始,臨江容不下人才!”
“夠啦,莎莎,你要寫就去寫吧,但是——”韓潮舉起一個手指頭,威脅地,“不許吹捧劉釗!”
“我幹嗎給他當吹鼓手?”呂莎說完,準備騎上摩托去報社。但細細琢磨她公公的這番附加的意思,便又跳下來,跑到轎車旁邊,俯身朝後座上的韓潮問:“為什麼不可以給劉釗鼓吹鼓吹呢?爸爸,我倒要請問!”
“好啦好啦,莎莎,你讓我回家去清靜會兒,我太累了!”說完,韓潮閉上眼睛,不再理她。
“我知道你的煩惱所在,爸爸,總有一天,我會寫一部新的《官場現形記》。”她用威脅的口吻說,然後,離開車窗,跨上自己的摩托,一溜煙地消失在樹林間的小路上。
韓潮對給他開車、早年間給呂莎爸爸開過車的司機說:“純粹是被她爹媽寵壞了。沒想到一輩子謹小慎微的老呂,倒有一個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兒。”
年老持重的司機笑而不答,穩穩當當地把車朝隱在樹林裏的花園街五號開去。
這是晨光公園裏麵最冷落的地段。喧囂的市聲全被樹林擋住,靜得連那種叫做“樹串兒”的小山雀的啾啾聲,都傳進了車窗敞開的轎車裏。他記起在敵偽時期和老伴吳緯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常常裝作熱戀的情人在這裏秘密接頭。“樹串兒”是他倆的忠實警衛,隻要稍有動靜,這種小不點兒的鳥便撲楞著翅膀飛起來。
哦,他這才感到自己的腦袋鬆快一點。
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再加上內部機件不靈,心髒啊,腰腿啊,都好像超過了保險期限,在沿江新村多爬了幾幢樓,就深感力不從心了。
一九四五年,我們這位市委書記單槍匹馬,從眼前的樹林中,潛入花園街五號院裏,會合上已經是共產黨員的劉釗,生擒活捉了劉釗的老子劉大巴掌,把他推上頂樓,以革命的名義,處決了這個罪惡累累的偽滿警察局長。哦!當年的韓潮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神力,簡直像劍俠小說裏的鏢客,飛簷走壁,躥房越脊,如履平地似的輕捷。如今,多走幾步路,便氣喘心跳,他不由得感慨:“一個人的黃金時代,畢竟不是那樣長久的啊!”
所以,省委提出來要他考慮一下接班的人選,想聽聽他的意見。看來,人總是要離開舞台的,職務總是要交出去的。他歎了一口氣:“想不到這一天說來就真來了,人生實際上是很短促的。”
人生一世,最使英雄氣短的,莫過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期望的結局終於到來。正如在轎車前麵的路旁標牌上寫著的“遊人止步”四個字一樣,到了自己應該止步的日子,無論如何不是件愜意的賞心樂事。“再見吧,花園街五號!”韓潮在心裏說,“也許,說不定我倒是最體麵地離開這個院子的人呢……”
那群鴿子一點不怕人地朝轎車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