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錄(1 / 3)

隨感錄

近來看見《上海時報》上登有廣告,說,有《靈學叢誌》出版;此誌為上海一個乩壇叫做什麼“盛德壇”的機關報。其中所列的題目,都是些關於妖精魔鬼的東西。最別致的,有吳稚暉先生去問音韻之學,竟有陸德明、江永、李登三人降壇,大談其音韻。我看了這廣告,覺得實在奇怪得很,因此花了三角大洋,買他一本來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怪事。

買了來,大略翻了一遍,真是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不料世界已至二十世紀時代,中國號稱共和者亦已七年,還居然出現此種怪事。唉!——現在姑且耐住火性,替他開一篇賬再說。

(a)來的有顏回、曾參、董仲舒、楊雄、朱熹、陸九淵這些儒者;“生殖器崇拜”的混賬道士(如什麼“祖師”、“真人”、“仙翁”之類;周朝的列禦寇、莊周、墨翟三位哲學家,也被他們逼了跟著葛洪、魏伯陽、孫思邈這些混賬道士去研究“生殖器崇拜”之學),殺人放火的關羽、張飛、張巡、許遠、嶽飛、文天祥這些武將;佛教的菩薩;《封神傳》一類書裏的妖精畜牲(如什麼馬元帥、溫元帥、王靈官、柳仙、龜帥、蛇帥之類)。

(b)上列的六種怪物(其中雖有幾個正正經經的人,但是死了千百年,現在忽然出現,也隻好稱他為“怪物”),十之七八都會做詩,詩的格調意境,都是一樣。——這真是仙人了!我們常人,不要說各人所做的詩不能相同,就是兩個人同學杜甫或同學黃庭堅,也是各有各的麵目。不料一做仙人,無論中國人,外國人,文人,武人,動物,植物,……竟能做出“一套板”的詩來!

(c)顏回、孟軻、楊雄這些人,都會做齊梁以後的七言絕句。

(d)從顏回起,一切怪物的詩,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清朝做“試帖詩”時所用的《詩韻合璧》的韻。

(e)其中言偃的詩,把十二侵的“深”、“音”二字和十一真的“新”字通押;董仲舒的詩,把八庚的“明”、“情”二字和十一真的“神”字通押。

(f)還有幾個怪物做不出四句的,更四個四個的聯句,聯成一首七絕。

(g)這個乩壇是“孟聖”做“主壇”,“莊生”和“墨卿”做“代表”(這稱呼和名目,照錄原文。他們叫莊周做仙教——就是混賬道士——的代表,墨翟做佛教、耶穌教的代表),說,因為孟軻會“息邪說”,所以主壇者“其軻也歟”,“歸孟聖矣乎”。(二句皆乩壇原文,在一篇文章裏。)——我記得“孟聖”所“息”的“邪說”裏麵,有一部分似乎就是那位官拜“代表”的“墨卿”!

(h)關羽會寫幾個雞腳爪樣子的怪字。嶽飛會寫幾個香爐樣子的怪字。(“靈學叢”三字都寫成香爐樣子;獨有“誌”字糟了,寫不像香爐樣子。)濟顛和尚、秉鉞仙吏、秉筆花月仙史、衛四個怪物寫的字,筆姿都是一樣。還有一個什麼長樂金仙畫的濟顛和尚的怪麵孔。

(i)記載門中有曰:“周代諸聖賢書體,多以篆畫寫今楷,書寫時有極艱滯者,且筆畫次第,亦不與今人同:蓋均是篆書之遺意也。惟孟聖則作大草,勁而雄肆,或者曾加功摹仿後代書體歟!列莊兩賢,書法尤奇。”——我看了這段話,實在不好意思多開口,隻得說道,“原來如是!”

(j)有一個講音韻的李登,會寫西洋的字母和日本的假名。

賬是開完了,就請大家看看罷!陸、江、李三個怪物的《音韻》篇,我細細的拜讀了一番,覺得如此講音韻之學,真和那位王敬軒先生解“人”、“暑”二字的字形之學可稱雙絕。(王說見本卷三號。)

平上去入四聲,是講一個母音的長短;喉齶舌齒唇五音,是講子音發音的所自;宮商角徵羽五音,是和那“凡工尺上一四合”一類的名稱。齊梁以前,未立“平上去入”的標題,因為“宮、商、角、徵、羽”五字,卻好是“平、平、入、上、去”(五音之“羽”,當讀去聲)五聲,所以李登、呂靜都借此五字來標上平、下平、上、去、入。不料陸德明這個怪物竟說道:

四聲之說,古來無之。……原天地之籟,本具自然。發於喉者謂之宮音,發於齶者謂之角音,發於舌者謂之徵音,發於齒者謂之商音,發於唇者謂之羽音。然古來傳者各異其說,或不盡同。沈氏初創,當時天子尚疑之,不見信用,猶存古法。……

說四聲以前標平仄的記號,竟異想天開,牽到喉齶舌齒唇上去了。你道這種音韻之學,奇也不奇?其下又雲:

司馬九宮反紐,神琪三十六母,更屬支離。幸陳第、顧炎武、戴震、段玉裁、朱駿聲輩維持古韻,不致失墜。

這更是“七支八搭”,胡說一陣子昏話。吳稚暉先生問的是“呂靜《韻集》之‘宮商角徵羽’如何分配”,與三十六字母等有什麼相幹?更和明清以來的古音學家有什麼相幹?況且清朝的古音學家,有大發明的像江永、孔廣森、王念孫諸人,都不敘入;忽然拉進一個碌碌因人的朱駿聲,這也可笑得很。這種“纏夾二先生”,真是“少有少見”。

江永的《音韻篇》,滿紙胡言亂話,完全在那邊說夢話。今錄其尤妙之數說如下。略懂音韻之學的人看了,必為之皺眉搖頭也。

東方多角音,西方多商音,南方多徵音,北方多羽音,中央兼備四音;而喉音則諸方各具,故音韻之學,當以喉音統其餘諸聲。宮隆不過示明宮音之廣聲,居閭則其狹聲。宮居又宮中之宮,隆閭則宮中之徵。原音韻聲三名,各有分則。宮韻中有宮音,宮音中複有宮聲。

人籟成於音聲,配合聲韻,配合皆以變聲疊韻,上翻下切,而成音節。宮居二字,宮隆二字,實具反切之原,為一切聲音之母。後世字母,不能出其範圍。欲知其詳,《太平禦覽》、《永樂大典》、《苑台秘要》諸書可檢閱之,必能得其底蘊。

記得十五年前,我遇見一位“孝廉公”,他說,他鄉試時,答過一個“勾股”題目;其實他於勾股之學從未研究,瞎七搭八,畫了幾個圓的、三角的圖,填上些“甲乙丙丁”的字,又瞎做了幾句說明的話,連他自己也看不懂。現在這位江慎修先生的音韻之學,若和那位先生的勾股之學相比,一個是十六兩,一個便是一斤。

李登的音韻之學卻更妙了,——記錄者曰,“唐李登,治五方元音字母。”想來這是另外一個李登,不是那做《聲類》的李登;因為做《聲類》的李登,是曹魏時人也。——茲將其最妙之語錄於下方:

人為萬物之靈,……其心中所欲表宣其念慮之蘊蓄,……必有次第節奏以限製之,此之謂音韻;故言而有節,從口含一。

按,“音”字“從口含一”;其上半之(隸省作“立”),不知是否衍文。

音之寄於人者,本二氣之能;雖有出入,其狀則理在一揆。如喉音,在中原有四音,其諸異域有過者否。

“二氣之能”,不知當作何解,可是那位朱老爹說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嗎?“其理……”“其諸……”二句,頗覺費解。

以五方元音論樁,其最簡者,莫如二十母;若稍通用,則五十音足矣,合乎大衍之數,真秘藏也;此之謂元音。若殊方之音或不盡同,有所損益,亦至微也;此之謂閏音,言其其在餘而非正也。各處有各處之閏音,絕不相通;至元音,則亙古今,貫中外,自有天地人類以迄於茲無或少變;而有依時遷移,域地異陔,彼此不屬,茫然不達者;此之謂變音。元音為聲律之本,閏音為韻節之佐,變音為音異之源。故論樂必本性情,言禮當適起居,談音必審閏變。

“元音”、“閏音”、“變音”之界說如此,可謂奇絕。不知道“五方”與“殊方”與“域地嶼陔”如何分別?“亙古今貫中外無或少變”之音,何以有“最簡”及“稍通用”之別?且“稍通用”三字,又作何解?“二十”、“五十”與“損益”如何分別?“絕不相通”與“彼此不屬茫然不達”如何分別?“故論樂……”三語,又是“纏夾二先生”的做文章法子。

……此何故歟?豈音韻果無定歟?隨時隨地,可以任意變易歟?夫然,則音韻可以不作。何苦窮研殫思?是豈知其道者哉?必不然矣。當必有所法式矣。

此段文調,惟有批他八個字道:“黃絹幼婦,外孫與臼”。至其意義如何,小子不學,真“莫能仰測高深於萬一”矣。

故宮轉為徵,而舌頭舌上,齒尖齒身,輕唇重唇,古今異聲,古今混用,非有他異,簡繁之殊。其諸不當轉而轉,不當通而通。準是以例,旋宮之義明矣。

“其諸……”二語,又頗費解。“旋宮之義”,實在難“明”。

音有主音仆音。有母音父音。

請問“主音”與“母音”如何分別?“仆音”與“父音”如何分別?

唇音,滂,b(英、美、法、德皆同),パ(日本)。

英美法德之“b”,其音竟同於中國之“滂”,日本之,不知是幾時改良的?又“美文”不知是怎樣的東西?——其後有注雲,“美附於英”。既曰“附”,必與英文不同。

俟《叢編》第二冊刊行後,當刻列一詳表:以漢文三十六母、五十母、二十母、十二母、三六李母、陶母、談文、華岩勝二母,及明清各家之簡字、省筆字、一筆字、快字、官母、奇字,等等。各種有關韻學者,亦附其中。

他原來早已知道有人在那裏刊行《靈學叢誌》,真是仙人了。所敘各種什麼“母”,什麼“字”,我見聞淺陋,很多不知道的,隻好照原書圈點。明朝的“簡字”,不知是什麼樣子?“官母”“奇字”,更不知是什麼東西?真倒楣!真晦氣!我們的《新青年》雜誌,並非WC的矮牆,供給人家貼“出賣傷風”,“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啼郎……”這一類把戲的;然而今天竟不能不自貶身價,在這《隨感錄》中介紹這種怪物的著作。真倒楣!真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