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正金銀行的大鍾才兩點一刻。街心的汽車格外的冷清;倒是草坪上多了幾條帶著金項圈的狗。

離下班還有一點多鍾,心裏開始覺到悶得很。

數六國飯店的窗子窟窿眼,從大門往南,十六個;往北,也是十六個。再數幾層:一層,兩層,三層……

大英的旗子在杆頂上亂翻,望別處的,老花旗,太陽旗,法國旗……也都是在空中拍拉拍拉地發響。

——又刮這旱風!

中國人戴上了那副絨邊的墨色風鏡,向地上唾了一口幹吐沫。

其實,這裏都是柏油馬路,上麵沒有一點灰塵,那軋士林的濕斑,倒是不大會幹千的樣子,滴滴點點地像殷血灑在了街心。

隨著皮鞋的聲音,看見三五個東洋兵從北邊的街頭跑過來,他們穿著獸皮一樣厚的黃呢製服,帽子上有那麼一道紅箍,怕的是殘殺的太多,血已經沒過了他們的頭頂的一種標誌吧。

黃麵皮的保姆,帶著洋娃娃在草坪上玩,跟著他們一陣喊:彎!突!刺刹!(one! two! three!)

瓜瓜——瓜——瓜瓜——瓜——

從崗位前麵又跑過兩三個東洋兵。

瓜瓜——瓜——瓜瓜——瓜——

五六個。

瓜瓜——瓜——瓜瓜——瓜——

又是三四個。

半點鍾之內差不多過去了兩排人,都是徒手穿著大皮鞋——皮鞋的重量加起來恐怕有好幾十斤還不止。

西交民巷裏再過多少兵都是和平的。兵越多越威風。那是他們自己的僑民的保衛;築成了在我們城市裏的一條“萬裏長城”。

四點鍾的時候崗位換班了,繼續站崗的還是一個穿黃色大清朝代短靴的中國人。

下班的人不願意出前門繞道子,於是筆直地向南走,不遠地就出了水關——這是外國人早已替我們開好了的一座門,聽說事前也沒有考慮過什麼風水問題的。

穿著一身別致的老虎皮,從水關出來想一直通過車站,那是沒人敢管的。

今天車站上可熱鬧:車裏頭擠著各式各樣的人,站台上也是擠著各式各樣的人。黑壓壓的裏麵還放著六塊鋪板釘成的棺材,沒有人躺的帆布床,一捆一捆的火槍,一紮一紮的山西人做的手溜彈……在對麵的列車上,插著紅十字旗子,紅字旗子,裏頭橫七豎八地臥滿了受著重傷不能動彈的士兵……

越是靠近機關車的地方越是亂哄哄的,其實機關車頭還沒有來,來了恐怕也要被這亂哄哄的聲音壓了下去,聽不見。可是越往後走就越清靜,這清靜的度數是可以跟著車輛數的:二等——三等——頭等——頭等餐車——頭等臥車……萬國特等臥車……

這一次萬國的特等臥車裏卻裝了一個“國際英雄”的骨灰盒子。一邊放著兩個花圈,把這輛本來就富麗堂皇的車子襯得更有生氣更好看了。

剛才從保衛界裏出來的那些東洋兵,全都在這裏集合起來了。他們順著列車排了兩行,像兩張“天牌”接在一起似的。

一個有兩撇極濃的仁丹式胡子的軍官,看著很匆忙而且嚴肅,一會兒走上車,一會走下來,離開車時間不遠的當兒,他又以最規則的步法跑向水關那邊去了。因為他的跑步足聲,使我們這個亂哄哄的車站裏鎮靜了許多,並且自然而然地給他開了一條道。從這刹那的鎮靜中,才可以看見了我們的路警,站長——戴三道八道金箍帽的——都悄悄地像鬼似的躲在人群的當中。有一個穿禮服呢千層底鞋的軍官,居然在他正點紙煙的時候也轉一下頭。他心裏在想什麼?在前線上,我們終歸有見麵的日子!

預告開車的鈴鐺響了,那個帶仁丹胡子的軍官才急匆匆地跑回來。他手裏托著一個三腳銅香爐和幾根線香,步法跑得還是和去時那麼一樣整齊。隻是他的胡子太重了,跑起來一上一下地扇著,仿佛真的倒像了假的,未免失掉一些尊嚴而帶著滑稽的味道了。

“窩嘍窩嘍!”

不懂得他是喊的什麼,那兩排短腿兵就隨著這口令立正了。

車開始蠕動了。

不久,又是一聲:

“窩嘍窩嘍!窩裏嘍!”

這次的聲音似乎又複雜了一些,可是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隻見那兩排短腿兵由兩張“天牌”式的行列而變成了四張“長三”式的行列了。他們遙遙地向著那漸去漸遠的列車行著敬禮。就在我們的列車上為他們載著“馬革裹屍的戰士”——我們的列車上載著屠殺我們自己父老兄弟的劊子手。

車站頓時冷清了許多,沒有走的隻是那些走不了的傷兵,他們連呻吟都不呻吟地躺在那裏。還有的就是被遺留下來的那薄板的棺材,裏麵裝著我們的無聲無臭的戰士的屍骨。

車站外麵倒真是熱鬧死了,幾萬件行李差不多要堆到街心,誰知道它們是向那裏運呢?

北京城也是這幾天才熱鬧起來的,兩三個月以前絕不曾這樣過,那時或許因為故宮的寶物還沒有走;鎮壓一個地方是需要寶物的。那時,將軍也沒有走,將軍府的傳信摩托腳踏車天天在大街小巷裏跑著,車旁還有一個挎鬥子,大都是空著不坐人,(也許盡裝著機要的公文)嘟嘟——嘟嘟——地馬力開得非常快,像疾風暴雨,撞死了人不償命,因為是傳信的摩托腳踏車,將軍府的。

冷清的城圈裏隻聽見將軍府裏的摩托車嘟嘟嘟——嘟嘟嘟——

將軍府的裏裏外外,也照樣有相當的冷清,將軍的夫人不大在府裏,不是忙著去慰勞傷兵,就是席不容暖地去籌募航空救國的捐款。

將軍府門外的傳信車,並不在將軍府門外嘟嘟嘟,一輛,兩輛,三輛,排得非常嚴肅,二道門外是停著普通的汽車,一二五八,二七六零,九一四一……有參議的,有局長的,有哲學博士的……

將軍府的客廳裏鎮日地繚繞著雪茄的青青色的煙紋,在煙紋裏坐滿了如雨說客和謀士。從繡墩到沙發,從沙發到繡墩,慢慢地踱著,慢慢地想著家國大事……

壁間有字,是趙孟順的真跡;壁間有畫,是唐伯虎的親筆。幾上有瓶;案頭有甕;都是真的,沒有一樣是可以從琉璃廠的古玩鋪裏買得到的……

在將軍府的客廳裏常常引入想到古來的話:

“嗚呼!多難興邦,殷憂啟聖。”

有那麼一夜,一夜直到天亮,將軍府裏的腳踏摩托車在九城裏不止的響著,一會兒嘟嘟地過去了,一會兒嘟嘟地回來了,又不隻一輛,像是一齊動員了。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溜溜響到天亮,夜仿佛是沸騰了而且爛熟了。

第二天早晨,街上像洗了一趟似的冷清。沒有汽車,馬車,人力車,排子車,水車……沒有人;連駱駝也沒有了。

報紙到下午才送來。

“前方吃緊,熱河不守。”

這消息是不意地傳來了。

將軍統率的幾十萬大兵,像潮水般地退了下來,萬裏長城也擋不住他們,可是他們卻想把住幾個殘缺的城垛和所謂天險的關口來阻擋敵人。

有數的幾輛軍用汽車,還不夠搬運那些逃將們的家私,一趟,兩趟……像飛也似地奔馳。在軍用的載重汽車上,載著大皮箱,保險櫃;載著姨太太們的細軟,金銀首飾,珠寶玉器……近的東交民巷,遠的天津租界,都被這些貴重東西漲滿了。

前線上雖然有十幾萬將軍統率的大兵,可是都成了驚弓之鳥,沒有一點連絡,交通的命脈已完全停斷了。前線是空虛的,前線隻有幾十萬的肉製的子彈。

於是,城裏的汽車,馬車,人力車,排子車,水車,牛車……連人和駱駝,在一夜的功夫都被征發光了,讓他們載上大餅,幹饅頭,炮彈,槍彈……一齊向前線進發。這長長的一條由平民由馬車水車和駱駝組成的輜重隊,從高空上向下鳥瞰,也許和那北方的萬裏長城漸漸湊成了一個“丁”字的形勢罷。那丁字上邊的一筆,是千百年前用人民的脂膏和屍骨壘了起來的,如今,丁字下邊一筆,又是驅使著萬千的生靈去堆積了。侵略的強暴者在什麼時候絕跡或永也不絕跡的事我們是不大知道,但這條姑無論用什麼東西壘砌了的萬裏長城,卻永久成了我們這個民族曆史裏的一頁悲壯慷慨的記錄。它也許有一日會被那侵略的強暴者從這越來越萎靡的弱小者手裏奪了過去,但那城上的一磚一石,曾經沾染了浸透了我們祖先們的血汗和精靈的,他的光榮將永遠地在這個世界上閃爍著。

平民和駱駝的輜重隊,出發了的第一日看到土房和枯樹,第二日看到倒壞了的房屋和燒焦了的樹木,第三日看到了死了的騾馬和人屍,在路上,鋪著冬天遺留到現在還沒有融化的白皚皚的冰雪,並且還摻著仿佛才流出來不久的人的殷紅的血——已經是凍成一片一片的了……

蜿蜒的長城就在目前了,在那邊,白天是罩著漆黑黑的煙,夜晚是升騰著鮮血般的火焰。

敵人的飛機,像山鳥似的一群一群的盤旋在天邊,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近,一會兒遠,那聲音是極度震耳的,隨著機聲,就落下無數的黑點,黑點到了地上,一個一個都是二百多磅重的炸彈。轟動的聲音,爆裂的聲音,曠野上成了他的播音場,山穀裏作成一個很準確的回聲機。

衣服片,石頭片,肉片……立刻進飛起來,又化成了無數無數的小黑點。這黑點的來,那黑點的去。所謂戰之正義與敬禮,不過就是在這淒慘的空間留著一瞬的幻景罷了。

無數無數的小黑點仍舊回返到地上來,於是在地上便開著人們用腦漿用血液塗紅了塗白了的花。

平民和駱駝組成的輜重隊,不久就被那些成群的“山鳥”驚散了。到處跑,到處踏著了冰雪。踏著了人血。饅頭,大餅,炮彈和槍彈都沿途地擯棄了。壕溝裏麵的戰士,仍舊是空空地托著槍,渴了去捧一把血染了的雪;餓了去啃一塊已經凍成了冰塊的幹糧。

我們的戰士凍餒在雪裏,在血裏。期待著什麼呢?上官的命令:隻許防守不許進攻,那麼等罷,成群的山鳥又來“下蛋”了,他們就飽餐了這些東西,死在雪裏,死在血裏。

幾十萬大兵活活地做著敵機的犧牲;無數的百姓成了災黎。山林,池沼,城廓……不久的期間都全盤地異色了!

我們在夢裏翹盼著的中國飛機,有一天黎明果然在空中軋軋地飛起了。全城的人們都鼓舞而歡悅了,但隻是不久的功夫又複沉寂下去。

將軍已經乘著他的自備飛機出亡了。

從那個時期過後,除了保衛界裏是格外的繁榮之外,其餘的地方差不多都罩住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了一個多月,現在可是又到處繁榮了,繁榮的程度幾乎是無法統計的……

保衛界裏的中國崗警剛才走出車站來,著實驚異地看見了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車輛和那麼多的行李。

——過端陽了,他想。

——開餉了,他想。

——三寶啊,他想。

他邊走著邊想著,又想起了又應該理一理發,和燙一燙澡了。順路他便走進了東升平園。

澡堂子裏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他心裏有些納悶。脫了衣服,拖著鞋,一屁股便在理發處的大鏡子前麵坐下了。三個理發匠都沒有活作,在那裏交頭接耳地像是談著什麼機密的事情。看見他來了,於是同聲地招呼起來:

“七爺來啦,你忙罷?”

“還好,你們好?”

“好!”一個頭梳得頂光,牙齒頂黃的理發匠已經拿起了理發的剪子,遲疑了一會,把嘴對著七爺的耳朵低聲說:

“今兒格東便門齊化門都關城啦。”

七爺沒有說什麼,在鏡子裏和理發匠會了一下眼。

“通州的車站已經轟平了,京外的人都逃上來了。今兒格早晨那麼大風,你瞧見那一群飛機了沒有?”

“沒打交民巷過。”

理發匠心裏也有些羨慕交民巷的安全了,想不起再說什麼了。看著七爺滿頭的黑頭發,剪著剪著就剪光了。

七爺抓了抓青頭皮,很覺得清爽適意。披上大毛巾就走下池子裏去了。

三個理發匠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了。牙齒頂黃的那一個這回沒有得到什麼交民巷的消息,想起了“二毛子”,就談了不少當年義和團殺洋人和八國聯軍進北京城的故事。

不久對麵座位上來了幾個老鄉,他們的話就終止了。其實老鄉們並不幹涉他們,老鄉們心裏有比他們耳目中得來的更準確更實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