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第十五章

然而他並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樣的辛苦著,甚至比從前還辛苦起來。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說。二四七九是橫石橋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橋橋上,攔住了一二隻往橫石橋去的柴船。

“賣得掉嗎?”山裏人問他說。

“自然!卸起來吧!包你們有辦法的!”

怎麼賣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來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辦法。薛家村裏無論哪一家還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著空和人家說定了。

“買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見阿根嫂走到橋上,便站了起來,讓笑容露在臉上。

“買半船吧!”

“這柴不錯,阿根嫂,難得碰著,就買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總是要燒的,多買一點不要緊!——喂!來抬柴,長生!”他說著,提起了秤杆。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薛家村的河灣那裏響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麼東西,連自己口裏喊出來的數目,也聽不清楚了。黑圈掩住了手邊的細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擔和山裏人,連站在帝邊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來。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著,走了過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來是辛生公。

“請坐,請坐!”他像在自己的店裏一樣的和辛生公打著招呼。

但是辛生公頭也不回的,卻一逕走了。

伊新叔覺得辛生公對他的態度也和別人似的異樣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見麵就慣說這種吉利話的。可是現在仿佛含了譏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軋軋軋軋……

軋米船又響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時候來的。房子還沒有動工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了北(石契)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辦軋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來,少了一筆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傳了開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麵子從此就會失掉,而且會影響到生意的信用上來。

“機器米,吃了不要緊嗎?”他那時就聽到了一些人對他試探口氣的話。

“各有各的好處!”他回答說,裝出極有把握的樣子,而且索性提早動工造屋了。

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會受影響,但他不相信會一點沒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裏有許多人怕吃了機器米生腳氣病,同時薛家村裏的人幾乎每一家都和他相當有交情。萬一米生意不好,他也盡有退路。他原來是開南貨店兼做雜貨的。這樣生意做不得,還有那樣。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動工的意思,說要辦軋米船,立刻就辦起來了。正當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軋米船就駛到了薛家村。

軋軋軋軋……

這聲音驚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邊來看望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隻管放著大爆仗和鞭爆,卻很少人走攏來。船正靠在他的鄰近的埠頭邊,仿佛故意對他來示威一樣。那是頭一天。並沒有人抬出穀子來給它軋。它軋的穀子是自己帶來的。

軋軋軋軋……

這樣的一直響到中午,軋米船忽然傳出話來,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鍾以前,每家抬出一百斤穀來軋的,不要一個銅板。於是這話立刻傳了開去,薛家村裏像造反一樣,穀子一擔一擔的挑出來抬出來了。不到一點鍾,穀袋穀籮便從埠頭上一直擺到橋邊,擠得走不通路。

軋軋軋軋……

這聲音沒有一刻休息。黑圈呼呼的飛繞著,一直迷漫到伊新叔的屋子邊。伊新叔本來是最快樂的一天,覺得他的一生大事,到今天可以說都已做完了,給軋米船一來,卻弄得落入了地獄裏一樣,眼前一團漆黑,這軋軋軋軋的聲音簡直和刀砍沒有分別。他的年紀已經將近半百,什麼事情都遇到過,一隻小小的軋米船本來不在他眼裏,況且他又不是專靠賣米過日子的。但是它不早不遲,卻要在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開到薛家村來,這預兆實在太壞了!他幾乎對於一切事情都起了恐慌,覺得以後的事情沒有一點把握,做人將要一落千丈了似的。他一夜沒有睡熟。軋米船一直響到天黑,就在那裏停過夜。第二天天才亮,它又在那裏響了。這樣的一直軋了兩天半,才把頭一天三點半以前抬來的穀子統統軋完。有些人家抬出來了又抬回去,抬回去了又抬出來,到最後才軋好。

伊新叔的耳內時常聽見一些不快活的話,這個說這樣快,那個說這樣方便。薛家村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講到它。

“看著吧!”他心裏暗暗的想。他先要睜著冷眼,看它怎樣下去。有些東西起初是可以哄動人家的,因為它希奇,但日子久了,好壞就給人家看出了。這樣的事情,他看見過好多。

軋米船以後常常來了。它定的價錢是軋一百斤穀,三角半小洋。伊新叔算了一算,價錢比自己請人礱穀舂米並不便宜。譬如人工,一天是五角小洋,一天做二百斤穀,加上一斤老酒一角三分,一共六角三分就夠了。飯菜是粗的,比不得裁縫。鹹齏,海蜇,龍頭(蟲考),大家多得很,用不著去買,米飯也算不得多少。有時請來的人不會吃酒,這一角三分就省去了。軋出來的比舂出來的白,那是的確的。可是鄉下人並不想吃白米,米白了二百斤穀就變不得一石米。而且軋出來的米碎。軋米船的好處,隻在省事,隻在快。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請人礱穀善米,一向慣了,並不覺得什麼麻煩。快慢呢,更沒有關係,決沒有人家吃完了米才等穀的。

伊新叔的觀察一點不錯,軋米船的生意有限得很。大家的計算正和伊新叔的一樣,利害全看得出來,而且許多人還在講著可怕的話,誰在上海漢口做生意,吃的是機器米,生了好幾年腳氣腫病,後來回到家裏吃糙米,才好了。

一個月過去了,伊新叔查查賬目,受到的影響並不大。隻有五家人家向來在他這裏來米的,這一個月裏不來了。但是他們的生意並不多,一個月裏根本就吃不了幾個。薛家村裏的人本來大半是自己請人礱的。朵米吃的人或者是因為家裏沒有礱穀的器具,或者是因為沒有現錢買一百斤兩百斤穀,才到他店裏來零碎的朵米吃,而且他這裏又可以欠賬。軋米船搶去的這五家生意,因為他們比較的不窮,卻是家裏還購不起礱穀器具的,軋米船最大的生意還是在那些有穀子有礱具的人家。但這與他並沒有關係。

兩個月過去,五家之中已經有兩家又回到他店裏來朵米,軋米船的生意也已比不上第一個月,現在來的次數也少了。

“哪裏搶得了我的生意!”伊新叔得意的暗暗地說。他現在全不怕了。他隻覺得軋米船討厭,老是烏煙瘴氣的軋軋軋軋響著。尤其是他豎柱上梁的那天,故意停到他的埠頭邊來,對他做出嚇人的樣子。但是他雖然討厭它,他卻並不罵它。他覺得罵起它來,未免顯得自己的度量太小了。

“自有人罵的。”他心裏很明白,軋米船搶去的生意並不是他的。它搶的是那些給人家礱穀舂米的人的生意。軋米船在這裏軋了二百斤穀子,就有一個人多一天閑空,多一天吃,少收入五角小洋。

“餓不死我們!”伊新叔早已聽見有人在說這樣又怨又氣的話了。

那是真的,伊新叔知道,他們有氣力拉得動礱,拿得動舂,挑得動擔子,那一樣做不得,何況他們也很少人專門靠這碗飯過日子的。

“一隻大船,一架機器,用上一個男工,一個寫賬的,一個徒弟,看它怎樣開銷過去吧!”他們都給它估量了一下,這樣說。

但是這一層,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早已注意到了。他有的是錢。他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萬餘木行,興昌綢緞莊,隆茂醬油店,天生祥南貨店,還在縣城裏和人家合開了一家錢莊。他並不怕先虧本。他隻要以後的生意好。第三個月一開始,軋米船忽然跌價了。以前是一百斤穀,三角半小洋,現在隻要三角了。

這真是大跌價,薛家村裏的人又哄動了。自己請人等穀的人家都像碰到了好機會,紛紛抬了穀子到埠頭邊去。

“吃虧的不是我!”伊新叔冷淡的說。他查了一查這個月的米生意,一共隻有六家老主顧沒有來往。他睜著冷眼旁看著,軋米船的生意好了一回,又慢慢的冷淡下去了。許多人已經在說軋出來的礱糠太碎,生不得火;細糠卻太粗,喂不得雞,隻能賣給養鴨子的;價錢賣不到五個銅板,隻值三個銅板一斤,還須自己篩了又篩。要礱糠粗,細糠細,大家寧願請人來先把穀礱成糙米,然後再請軋米船軋成熟米。但這樣一來,不能再叫人家出三角一百斤,隻能出得一角半。

軋米船不能答應。寫賬的說,拿穀子來,拿米來,在他們都是一樣的手續。一百斤穀子隻能軋五鬥米,一百斤糙米軋出來的差不多仍有百把斤米,這裏就已經給大家便宜了,哪裏還可以減少一半價錢。一定要少,就少到二角半,不能再少了。薛家村裏的人不能答應,寧可仍舊自己請人等好舂好。

於是伊新叔親眼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壞下去了。

“還不是開銷不過去的!”他說,心裏倒有點痛快。

“這樣賺不來,賺那樣!”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卻忽然想出別的方法來了。

他自己本來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的,現在既然發達不開去,停了又不好,索性叫軋米船帶賣米了。

現在軋米船才成了伊新叔的真正的對頭了。它把價錢定得比伊新叔的低。伊新叔曆來對人謙和,又肯幫別人的忙,又可以做賬,他起初以為這項生意誰也搶他不過,卻想不到軋米船把米價跌了下來,大家爭著往那裏去買了。上白,中白,倒還不要緊,吃白米的人本來少,下白可不同了,而軋米船的下白,卻偏偏格外定得便宜。

“這東西害了許多人,還要害我嗎?”他自言自語的說。扳起算盤來一算,照它的價錢,還有一點錢好賺。

“就跌下來,照你的價錢,看你搶得了我的生意不能!”伊新叔把米價也重新訂過了,都和軋米船的一樣:上白六元二角算,中白五元六角算,下白由五元算改成了四元八角。

伊新叔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失敗了,薛家村裏的人到底和伊新叔要好,這樣一來,又全到昌祥南貨店來朵米了,沒有一個人再到軋米船去柴米。

“機器米,滑頭貨!吃了生腳氣病,那個要吃!”

林吉康看見軋米船的米生意又失敗了,知道是伊新叔也跌了價的原因,他索性又跌起價來。他上中白的米價再跌了五分,下白竟又跌了一角。

伊新叔扳了一扳算盤,也就照樣的跌了下來。

生意仍是伊新叔的。

然而林吉康又跌米價了:下自四元六。

伊新叔一算,一元一角算潮穀,燥幹扇過一次,隻有九成。一石米,就要四元穀本,一天人工三角半,連飯菜就四元四角朝外了,再加上屋租,捐稅,運費,雜費,利息,隻有虧本,沒有錢可賺。

跟著跌不跌呢?不跌做不來米生意。新穀又將上市了,陳穀積著更吃虧。他隻得咬著牙齒,也把米價跌了價。

現在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仿佛也不想再虧本了。軋米船索性不來了。他讓它停在北(石契)市的河邊,休了業。

伊新叔透了一口氣過來,覺得虧本還不多,下半年可以補救的。

“瞎弄一場,想害人還不是連自己也害進在內了!”他噓著氣說,“不然,怎麼會停辦呢!”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林吉康已經下了決心,要弄倒他。

軋軋軋軋……

秋收一過,軋米船又突然出現在薛家村了。

它依然軋米又賣米。但兩項的價錢都愈加便宜了。拿米去軋的,隻要一角五分,依照了薛家村從前的要求。米價卻一天一天便宜了下來,一直跌到下白四元算。

伊新叔才進了一批新穀,拚了命跟著跌,隻是賣不出去。薛家村裏的人全知道林吉康在和伊新叔牛花樣,虧本是不在乎的,伊新叔跌了,林吉康一定還要跌。所以伊新叔跌了價,便沒有人去買,等待著第二天到軋米船上去買更便宜的米。

伊新叔覺得實在虧本不下去了,隻得立刻宣布不再做米生意,收了一半場麵,退了工人,預備把收進來的穀賣出去。

“完啦,完啦!”他歎息著說,“人家本錢大,虧得起本,還有什麼辦法呢!”

然而林吉康還不肯放過他。他知道伊新叔現在要把穀子賣出去了,他又來了一種花樣。新穀一上場,他早已收入許多穀,現在他也要大批的出賣了。他依然不怕虧本,把穀價跌得非常的低。伊新叔不想賣了,然而又硬不過他。留到明年,又不知道年成好壞,而自己大批的穀存著,換不得錢,連南貨店的生意也不能活動了。他沒有辦法,隻得又虧本賣出去。

軋軋軋軋……

軋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搶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搶到了。它現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時每天到薛家村來了。

“惡鬼!”伊新叔一看見軋米船,就咬住了牙齒,暗暗的詛咒著。他已經負上了一筆債,想起來又不覺恐慌起來。他做了幾十年生意,從來不曾上過這樣大當。

伊新叔看著軋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來,米價又漸漸高了,他的穀子賣光,穀子的價錢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隻好這樣想,這樣說,倘若有人問到他這事情。“這本來是帶做的生意。這裏不賺那裏賺!我還有別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現在隻希望在南貨雜貨方麵的生意好起來了。要不是他平時還做著別的生意,吃了這一大跌,便絕對沒有再抬頭的希望了。

他這昌祥南貨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還有一點最要緊的是地點。它剛在河北橋橋頭第一家,街的上頭,來往的人無論是陸路水路,坐在櫃台裏都看得很清楚。市日一到,擔子和顧客全擁擠在他的店門口,他兼做別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買東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雙間門麵,裏麵有棧房廚房,算起來也還不貴。米生意雖然不做了,空了許多地方出來,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貨店裝飾起來,改做了一間客堂,樣子愈加闊氣了。到他店裏來坐著閑談的人本來就不少,客堂一設,閑坐的人沒有在櫃台內坐著那樣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來又是最謙和的,無論他在不在店裏,盡可坐在他的店裏,閑談的閑談,聽新聞的聽新聞,觀望水陸兩路來往的也有,昌祥南貨店雖然沒有經理,帳房,夥計,學徒,給他們這麼一來,卻一點不顯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熱鬧了。

但這些人中間有照顧伊新叔的,也有幫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個人在伊新叔麵前說了這樣的話:

“聽說軋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間店麵的意思呢!”

伊新叔睜起眼睛,發了火,說:

“——哼!做夢!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會租給他!除非等我關了門!”他咬著牙齒說。

“這話不錯!”大家和著說。

說那話的是薛家村的村長,平時愛說笑話,伊新叔以為又是和他開玩笑,所以說出了直話,卻想不到村長說這話有來因,他已經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應,丟了自己的麵子,所以裝出毫無關係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氣。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聽見這話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氣直衝。

“就等他關了門再說!”林吉康笑了一笑說。他心裏便在盤算,怎樣報這一口氣。

他現在不再顯明的急忙的來對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虧本下去。最先他隻把他隆茂醬油店的醬油減低了一兩個銅板的價錢。

北(石契)市到薛家村隻有二裏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裏的人總有幾個到北(石契)市去。雖然隆茂的醬油隻減低了一兩個銅板,薛家村裏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並不在乎這二裏半路,一聽到這消息,便提著瓶子往北(石契)市去了。

“年頭真壞!”伊新叔歎息著說,他還沒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覺得醬油生意本來就不大,不肯跟著跌,想留著看看風色。

過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卻提高了。許多人在講說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從前是一缸五元,今年會加到七元。糯米呢,因為時局不太平,又將和南稻穀一齊漲了起來。

“這裏賺不來,那裏賺!”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盤,看看糯米的價錢還漲得不多,連忙辦好一筆現款,收進了一批陳酒。

果然穀價又繼續漲了,伊新叔心裏很喜歡。老酒的行情也已繼續漲了起來,伊新叔也跟著行情走。

但是不多幾天,隆茂的老酒卻跌價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後會再便宜,他要留著日後賣,寧可眼前沒有生意,也不肯跟著跌。於是伊新叔這裏的老酒主顧又到北(石契)市去了。

北(石契)市的隆茂醬油店跌了幾天,又漲了起來,漲了一點,又跌了下來,伊新叔愈加以為林吉康沒有把握,愈加不肯跟著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來了。並沒有加錢。時局也已安定下來。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這時才知道上了當,趕快跟著人家跌了價。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賣得比別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個銅板一斤的老酒,竟會一直跌到二十個銅板。

伊新叔現在不能不跟著走了。別的店鋪可以把酒積存起來,過了一年半載再賣,他可不能。他的本錢要還,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載,誰曉得那時還會再跌不會呢!單是利上加利也就夠了。

這一次虧本幾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極大的恐慌。他現在連醬油也不敢不跌價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鋪的發達或倒閉,他看見了不曉得多少次。他一方麵謹慎,一方麵也有著相當的膽量。他現在雖然已經負了債,他仍有別的希望。

“二十幾歲起到現在啦!”他說。“頭幾年單做南貨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著吧!”林吉康略略的說,“看你現在怎樣!”

他又開始叫天生祥南貨店廉價了。從北(石契)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貼著很觸目的大廉價廣告。這時正是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采胸南貨最多的時候,往年逢到配貨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現地天生祥送兩包了,而且價錢又便宜了許多。薛家村裏的人又往北(石契)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貨店還沒有過年的氣象。伊新叔跟著廉起價來,但還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裏來坐著閑談的那些人,現在也幾乎絕跡了,他們一到年關,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時銀根也緊縮起來,上行一家一家的來了信,開了清單來,錢莊裏也來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沒有一點希望了。這一年來為了造屋子,用完了錢還借了一些債,滿以為一年半載可以賺出來還清,卻不料米和酒虧了本,現在南貨又賺不得錢。倘不是他為人謙和,昌祥南貨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沒有轉折的餘地,關上門辦倒帳了。幸虧薛家村裏的一些婆婆嫂嫂對他好,信任他,兒子丈夫寄來的過年款或自己的私錢,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裏來存放,解了他的圍。

年關終於過去了。伊新叔自己知道未來的日子更可怕,結果怎樣幾乎不願想了。但他也不能不自己哄騙著自己,說:

“今年再來過!一年有一年的運氣!林吉康不見得會長久好下去,他倒起來更快!那害人的東西,他倒了,沒有一點退路,我倒了還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

真的,伊新叔沒有本錢,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一年到頭有得東西稱。白菜,蘿菔,毛筍,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還有逢二四五七九的柴。

單是稱柴的生意也夠忙碌了,今天跑這裏兜主顧,明天跑那裏兜主顧。

“這柴包你不潮濕!”他看見品生嬸在用手插到柴把心裏去,就立刻從橋上站起來,止住了她,說。“有濕柴,我會給你揀出的!價錢不能再便宜了,五元二角算。”

“可以少一點嗎?”品生嬸問了。

“給你稱得好一點吧。”伊新叔回答說。“價錢有行情,別地方什麼價錢,我們這裏也什麼價錢,不能多也不能少的。買柴比不得買別的東西。我自己家裏燒的也是柴,巴不得它便宜一點的。就是這兩擔嗎?——來,抬起來!——四十八!——你看,這樣大的一頭柴,隻有四十八斤,燥得真可以了!——五十!——五十一!——四十九!……”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河北橋的埠頭邊響起來了。

伊新叔的眼前全是窒息的黑圈,滾著滾著,籠罩在他的四圍,他透不過氣,也睜不開眼來,他覺得自己癱軟得非常可怕,連忙又拖著秤坐倒在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