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
美麗的雪花飛舞起來了。我已經有三年不曾見著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現在更遲一點,也曾見過雪。但那是遠處山頂的積雪,可不是飛舞著的雪花。在平原上,它隻是偶然的隨著雨點灑下來幾顆,沒有落到地麵的時候。它的顏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點,並不會飛舞。一到地麵,它立刻融成了水,沒有痕跡,也未嚐跳躍,也未嚐發出聲音,像江浙一帶下雪子時的模樣。這樣的雪,在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誠然能感到特別的意味,談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卻總覺得索然。“福建下過雪”,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我喜歡眼前飛舞著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樣的美麗。它好像比空氣還輕,並不從半空裏落下來,而是被空氣從地麵卷起來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黃昏時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時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飛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著人身,或擁人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誌和目的。它靜默無聲。但在它飛舞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了千百萬人馬的呼號和腳步聲,大海的洶湧的波濤聲,森林的狂吼聲,有時又似乎聽見了情人的竊竊的密語聲,禮拜堂的平靜的晚禱聲,花園裏的歡樂的鳥歌聲……它所帶來的是陰沉與嚴寒。但在它的飛舞的姿態中,我們看見了慈善的母親,柔和的情人,活潑的孩子,微笑的花,溫暖的太陽,靜默的晚霞……它沒有氣息。但當它撲到我們麵上的時候,我們似乎聞到了曠野間鮮潔的空氣的氣息,山穀中幽雅的蘭花的氣息,花園裏濃鬱的玫瑰的氣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氣息……
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種婀娜的姿態;夜間,它發出銀色的光輝,照耀著我們行路的人,又在我們的玻璃窗上劄劄地繪就了各式各樣的花卉和樹木,斜的,直的,彎的,倒的。還有那河流,那天上的雲……
現在,美麗的雪花飛舞了。我喜歡,我已經有二年不曾見著它。我的喜歡有如四十年來第—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
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樣,我回想著過去下雪時候的生活,現在的喜悅就像這鑽進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漸漸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記得某年在北京,一個朋友的寓所裏,圍著火爐,煮著全中國最好的白菜和麵,喝著酒,剝著花生,談笑得幾乎忘記了身在異鄉;吃得滿麵通紅,兩個人一路唱著,一路踏著吱吱地叫著的雪,踉蹌地從東長安街的起頭踱到西長安街的盡頭,又忘記了正是異鄉最寒冷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們都像走工廠裏的機器,忙碌得一刻沒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們又叫我一個人看守著永不會有人或電話來訪問的房子。這是多麼孤單,寂寞,乏味的生活。
“沒有意思!”我聽見過去的我對今天的我這樣說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時候,對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說的一樣。
但是,另一個我出現了。他是足以對看過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驕傲的眼光來的我。這個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時候,曾經有過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蓋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
我和我的愛人在一片荒野中走著。我們辨別不出路徑來,也並沒有終止的目的。我們隻讓我們的腳歡喜怎樣就怎樣。我們的腳常常歡喜踏在最深的溝裏。我們未嚐感到這是曠野,這是下雪的時節。我們仿佛是在花園裏,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軟的。
我們未嚐覺得一點寒冷,因為我們的心是熱的。
“沒有意思!”我聽見在南京的我對在北京的我這樣說了。
正像在北京的我對著今天的我所說的一樣,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對著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說的一樣。
然而,我還有一個更可驕傲的我在呢。這個我,是有過更快樂的生活的,在故鄉:冬天的早晨,當我從被窩裏伸出頭來,感覺到特別的寒冷,隔著蚊帳望見天窗特別的陰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麵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這是我躺在被窩裏反複地唱著的歡迎雪的歌。別的早晨,照例是母親和姊姊先起床,等她們煮熟了飯,拿了火爐來,代我烘暖了衣褲鞋襪,才肯鑽出被窩,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氣。我不需要火爐,雪就是我的火爐。我把它撚成了團,捧著,丟著。我把它堆成了一個和尚,在它的口裏,插上一支香煙。
我把它當做糖,放在口裏。地上厚的積雪,是我的地氈,我在它上麵打著滾,翻著筋鬥。它在我的底下發出嗤嗤的笑聲,我在它上麵哈哈的回答著。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樣的柔和,和它一樣的潔白。我同它到處跳躍,我同它到處飛跑著。
我站在屋外,我願意它把我造成一個雪和尚,我躺在地上願意它像母親似的在我身上蓋下柔軟的美麗的被窩。我願意隨著它在空中飛舞。我願意隨著它落在人的肩上。我願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青。我有勇氣。我有最寶貴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憂慮,不知道苦惱和悲哀……
“沒有意思!你這老年人!”我聽見幼年的我對著過去的那些我這樣說了。正如過去的那些我驕傲地對別個所說的一樣。
不錯,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過去和現在的喜悅是像這鑽進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樣,漸漸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對著這時穿著一襲破單衣,站在屋角裏發抖的或竟至於僵死在雪地上的窮人,則我的幼年時候快樂的雪天生活的意義,又如何呢?這個他對著這個我,不也在說著“沒有意思!”的話嗎?
而這個死有完膚的他,對著這時正在零度以下的長城下,捧著凍結了的機關槍,即將被炮彈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則其意義又將怎樣呢?“沒有意思!”這句話,該是誰說呢?
天嗬,我們能再想了。人間的歡樂無平衡,人間的苦惱亦無邊限。世界無終極之點,人類亦無末日之時。我既生為今日的我,為什麼要追求或留念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雖說是寂寞地孤單地看守著永沒有人或電話來訪問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地躲在房子裏烤著火,避免風雪的寒冷;又可以隔著玻璃,詩人—般的靜默地鑒賞著雪花飛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滿的嗎?
抓住現實。隻有現實是最寶貴的。
眼前雪花飛舞著的世界,就是最現實的現實。
看嗬!美麗的雪花在飛舞著呢。這就是我三年來相思著而不能見到的雪花。傷兵旅館
天還沒亮,遠東旅館的老板張二娘醒來了。他捏著拳頭,咬著嘴唇,簡直要發瘋了。
半個月來,上海南京逃難來的人好像排山倒海一樣,城裏黑壓壓的,連她這個小客棧的過廳也擠滿了人。多麼好的買賣啊!她開了十年旅館,這還是第一次呀!
可是前天夜裏——天嗬!來了一批什麼樣的人!他們把大門——唉,門閂給撞得好幾段!
一批什麼樣的人呀?拐著杖,絡著手臂,拖著鐵棍,眼裏冒著火,開口就是“入肉你娘!”橫行不法,無天無地,不到天亮,滿客棧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小,全給他們趕光了。
這些人叫做“傷兵”呀!唉,傷兵!傷兵!日本鬼不去打,卻來害自己的老百姓!誰曉得是真傷假傷!沒看見一個躺著,沒看見一個流血!說是子彈還沒取出,誰相信呀!都是用布包著的,誰都假裝得出的呀!
哼!不能想!一想到這些,火就冒出來了。張二娘是不怕死的,從開客棧起,流氓地痞碰的多,她從來沒有怕過,難道就怕這些家夥嗎?任你鐵棍也好,手槍也好,她決計拚命!已經活上五十八歲,這條老命有什麼舍不得呀!
硬到底!張二娘向來做事不含糊,昨天就這樣決定了的。客人一走,她就打發她的媳婦帶著小孫子下鄉去了,接著是胡大嫂和張小二。於是這客棧裏剩下來的就隻有她和廚司李老幹和十歲的大孫子了。
可是今天,她又決計把李老幹也打發走了。為什麼?難道留著李老幹侍候那些家夥嗎?不,趁著他們沒起來,她得布置好,決不給他們開夥食!
張二娘起來了。她扭開電燈,披上衣,輕輕開了房門,’一直走向廚房。
李老幹已經把爐火生旺,正好洗完米,預備下鍋,張二娘走過去,一手搶住了。
“你煮這許多米給誰吃呀?他們給你多少錢?”
“不是說過,以後會算給你的嗎?”李老幹抹抹火眼睛,驚訝的回答說。
“以後!”張二娘叫著說,“以後再倒貼他們一點呀!你這老不死,虧你活到六十歲了,還這麼糊塗,怪不得做一生廚子沒出息!你曉得他們是傷兵老爺嗎?”
“已經進來了,”李老幹過了半晌回答說,“夥食總是要開的……”
“你自己去開客棧!我這裏用不著你!”張二娘拿起一瓢水,氣衝衝的往爐火上一潑,嘶嘶嘶,冒出一陣白煙灰,爐火很快就熄滅了。
李老幹吃了驚。他抹抹火眼睛,拍拍身上的煙灰,吞吞吐吐的說:
“那……那你自己……吃什麼呢?……這是……”
“你管不著!把東西搬進去!油鹽醬醋碗盞湯匙!”張二娘說著,自己把幾個大蒜頭也拿著走了。
李老幹歎口氣搖著頭,隻好都依從她,把廚房裏的東西全搬進賬房間。看看天色大亮,他急忙卷起被包,離開遠東旅館回到鄉下去了。
“傷兵起來,把我剝皮還不夠呀!”他喃喃的說。
但是張二娘卻毫不理會。她的怒氣反而有點消了。她覺得“這麼辦最痛快!不,這簡直使她高興呢!一等到傷兵們發氣的時候,她緊緊抱著她的大孫子毛毛嘻嘻的笑了。
她聽見他們在大聲的叫喊李老幹。在大聲的罵李老幹,在廚房裏找東西,敲東西。張二娘隻是不理睬,笑嘻嘻的低聲對毛毛說:
“不要動,好乖乖,不要做聲!我們假裝著睡熟去!”
但沒過好久,張二娘再也不能假裝睡熟了。她的房門口已經站滿了傷兵,門快給擂開了,還有人想爬窗子進來。
“啊……啊!”她假裝著打了個嗬欠,“誰呀?老娘正睡得好好的!”
“她媽的!這個狗婆子!”有人在外麵罵。
張二娘又冒火了,她按著毛毛鑽到被窩裏,自己立刻開開門,站到門檻外,惡狠狠的瞪著眼睛,厲聲的說:
“幹什麼呀,你們這些生八!狗入肉的!”
傷兵們忽然給驚住了,誰也想不到這個老太婆來得這麼狠。
“入肉你媽的!你這狗婆子,開口就罵人嗎?”為頭的一個傷兵叫著說。
“入肉你祖宗三代!”張二娘蹬著腳,拍著手掌,“你們這些強盜,土匪,流氓,王八,豬玀!”
“揍死她!”好幾個傷兵叫了起來,“揍死這個惡婆!”
“揍呀!你們揍呀!老娘不要命的!”張二娘叫著,一直向那幾個傷兵衝了過去。
那幾個傷兵又給呆住了。大家讓了開去,驚詫的瞪著她,喃喃的說:
“這個老太婆簡直瘋了……”
“瘋的是你們這些王八!你們簡直瞎了眼睛!”
“退後!”忽然一個官長模樣的傷兵叫著說:“讓我來問她!”他說著揮開了別的傷兵,走到張二娘的麵前,“喂!老板娘,你可講道理?”
“你講來!做什麼撞我的房門?”
“叫你不醒,急了……”
“急什麼呀?”張二娘不覺得意地笑了起來,端過一條凳子坐下,好像審問犯人一樣。
“找不見廚子,爐子也沒生火,什麼也不見……”那個傷兵說著,用眼光盯著張二娘。
“廚子怕打,他走了。”
“東西呢?怎麼連碗筷也沒有了呀?”
“那是我的東西!”張二娘昂著頭說。
“這麼說,你不肯開夥食?”
“先拿錢來!”張二娘冷然的說。
“不能欠一欠嗎?”
“欠一欠!”張二娘偏過頭去說:“我認得你們什麼人!”
“傷兵,五○七師,有符號。”
“我不識字!”張二娘搖著頭。
“不看見我們受了傷嗎?這個包著手那個拐著腳!”那傷兵激昂地說,顯然忍不住他心中的憤怒了。“為的保護你們老百姓,我們到前線去殺日本鬼子,留了半條命回來,你們卻要看著我們餓死!”
張二娘突然站起身來,咆哮地叫著說:
“保護老百姓!拖著鐵棍,丁零當啷,這裏敲,那裏撞!半夜三更,劈開大門,開口“揍死你”,閉口“入肉你娘”,不管你有地方沒有,“老子要住”!不管你沒米沒菜,“老子要吃”!不到一天,把我的客人全趕光了!這……這……”張二娘越說越生氣,蹬著腳,眼裏冒出火來了。“這是保護老百姓嗎?你講出道理來!”
“你難道叫我們餓死凍死嗎?你那裏曉得我們苦!又痛又累又餓又冷,沒醫生,沒上藥,火車上坐了五六天,一下站來沒人管,這裏找旅館,那裏找旅館,南門跑到北門,東城跑到西城,每一家旅館都卸下了招牌,鎖著大門後門,前天夜裏,要不是拚命的撞門,你那個老廚子會開門嗎?……那些客人我們並沒趕過他們!有些是好人,曉得我們苦,讓地方給我們,有些是把我們當壞人看待,自己嚇走的……”
“可不是呀!客人全給你們嚇走的!我開什麼客棧呀?沒一個客人,換來你們這一批窮光蛋!”張二娘叫著說。
“咳!不告訴過你,這幾天退下來的人太多,官長一時照顧不到,過幾天拿到錢就算給你嗎?”
“先付後住,隨便哪個客棧都是這規矩!現在你們要住就住,我可不開夥食!”張二娘說著走進了自己的房裏。“我們是做買賣的,懂得嗎?”接著呼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揍死她!趙德夫!撈死她!”外麵一齊叫了起來,氣勢洶洶,好像傷兵們要立刻衝進張二娘的房裏來模樣。
但過了一會,外麵又忽然沉寂了。不曉得那個和張二娘說了半天的趙德夫對大家說了幾句什麼話,大家笑嘻嘻的走散了。
不到半點鍾,趙德夫從外帶來了一袋米,一些蔬菜。傷兵們哈哈笑著,親自把爐子生起火,煮了起來。他們不再理睬張二娘,什麼東西都是自己想辦法。隻有她的大孫子毛毛,傷兵們個個喜歡他,十幾個人一天到晚搶著跟他玩。
“你為什麼跟那些鬼東西混在一起呀!”張二娘時時罵毛毛。
但毛毛卻隻是喜歡跟傷兵們玩。張二娘一個不留心,他就跑到傷兵的房間裏去了,怎樣也叫他不回來。
毛毛生得非常可愛,白嫩嫩的皮膚,紅潤潤的兩頰,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口角旁含著一顆笑窩,會畫圖,會寫字,會唱歌,又愛跳繩拍皮球。他喜歡翻傷兵們的紅布符號,更喜歡傷兵們的叮吟當啷的鐵棍。
“你們打日本鬼子回來的嗎?日本鬼子是矮子,比我矮多少呢?……”
“哈哈,沒有比你高……”
“那怕他們做什麼呀!再過幾年,我也去打日本鬼子!一腳踩死他幾個!”
“他們有槍呀!”
“我有炮!”毛毛得意地點點頭。
“他們還有飛機哩。”
“我就用高射炮,把飛機一隻一隻打下來!”
“哈哈哈哈!你真能幹呀!”
毛毛高興得跳起來了,一麵大聲地唱著:
“小小兵,小小兵,
我是中國的小小兵……”
“當兵可苦呢,你看,”趙德夫指著左臂說:“我這裏的子彈還沒取出,他們的傷也都還沒好哩,……”
“我大起來一定做個醫生,給你們醫好……”毛毛睜著眼睛,說。
大家都笑了。
“謝謝你,小朋友,”趙德夫牽著毛毛的手說,“你真是個好孩子!受傷還不要緊,可是沒飯吃才苦呢……我們回到這裏,誰也不幫我們呀!……”
毛毛不做聲了,他含著眼淚,像要哭出來的模樣。但忽然又像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說:
“我來幫你們好嗎?”
“好呀,你多唱幾個歌,我們就快樂得什麼都忘記了……”大家笑著說。
但毛毛卻真的幫起忙來了。張二娘一離開賬房間,他就一樣一樣的把東西搬到趙德夫的房裏,最先是筷子湯匙,隨後是碗盞油鹽,有幾次是飯菜,有幾次還有餅子和糖果……
“要什麼都問我吧,我有法子想的……”他低聲的對趙德夫說。
傷兵們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們常常團團圍著他,把他高高舉了起來,大聲的喊著:
“萬歲!萬萬歲!……”
可是這聲音,張二娘頂不愛聽,天翻地覆,鬧得她頭昏。她總是強硬得厲害,奔出來把毛毛搶了去,一麵還大聲的罵著:
“你們這些鬼東西,清靜一點不好嗎?生了一身瘡毒,還想傳給我孫子嗎?”
但是傷兵們現在不再和她作對了。任她怎樣惡毒的罵,隻是哈哈的笑著。
這笑聲,張二娘覺得比刀子刺心還厲害。她隻想逼他們出去,卻想不到他們一天比一天快樂了,好像準備永久住下去的一樣。每天有許多客人來問房間,一看見傷兵,就都走了。她真心痛,眼看著好買賣落了空,弄得一個錢也賺不到;還要貼本。“決不放鬆!”她咬著牙齒,越想越氣,又想出許多對付的方法來。
她索性通知電燈公司把電線剪斷了,自己改用了洋燈。接著她又通知擔水的人,隻隔一天挑一擔,放在她自己的房裏。賬房裏還有一些瓶甑罐缽,她搬到了賬房間。最後她又把凳子桌子慢慢的一件件堆到自己的房裏來了。
“看他們怎麼過日子!”她惡狠狠的想。
但傷兵們是過慣了頂簡單的生活的。他們並不大用得到許多凳子桌子,吃飯老是蹲著吃,要坐就坐在地上。廚房裏有一隻飯鍋一隻菜鍋就夠了,每餐就把菜鍋端出來,大家圍著吃。水和燈倒是不可少的,毛毛很快的給他們叫了擔水的人來。電燈呢,有人爬上屋簷,就接通了路燈的線。買煤和米,帶著毛毛去,記著遠東旅館的賬。
“看她怎麼辦吧!”
大家隻是笑著。有時見到她,還特別的客氣,一齊舉起手來,做個敬禮,說:
“老板娘,你好呀!”
張二娘立刻氣得跳起來了。她知道這是故意和她開玩笑,就開口罵了起來。
“你們這些王八!……”
“哈哈哈哈,老板娘真是個好人……”大家笑著走開了,好像並沒聽見她在罵人。
張二娘現在可真要發瘋了。她想盡了方法對付他們,竟沒有絲毫用處。這邊越凶,那邊越和氣;這邊越硬,那邊越軟。張二娘覺得這好比打仗,她幾次進攻都給人家打敗了。還有什麼辦法呢?用軟工夫,說不定會有用處吧?但是她已經硬到這地步,沒法再變了。她一麵氣到極點,一麵又苦惱到極點。她慢慢不大做聲了,可是心中卻像有火在燒一樣,弄得坐臥不安。
但這還不夠,還有比這更難受的哩!她慢慢看出這樣那樣少了,傷兵那裏卻這樣那樣多了起來。
怎麼一回事呀?
她很快的查出來了。原來是毛毛幹的。
“真幹的好事,真幹的好事!”她咬著牙齒說。
可是這事情,比啞子吃黃連還難受。倘若是小孫子做的,那她就決不輕易放過,一定會打得他皮破肉爛。但毛毛卻是她的命,自從生出來到現在十年了,全是她帶大的。這十年來,她沒有用指頭打過他一次,連罵也舍不得罵。媳婦要動一動他,那是絕對不行的,她會拚命。
“他還小呀!他還不懂事呀!”
但是,小孫子可隻有四歲呢,比毛毛小得多了,她卻毫不放鬆,媳婦不打,她來打。
“這麼一點大,就不聽話,大起來做賊做強盜嗎?越小越要管得嚴呀!”
她的理由沒有人敢反對,媳婦隻好暗地裏搖搖頭對別人說:
“啊啊,毛毛是什麼都比他的弟弟好!連屁也是香的哪!”
那是的確的,在張二娘看起來,毛毛是什麼都好的。就連現在,她也原諒著毛毛因為他小,不懂事。但這事情可把她苦住了。別的事情她可以依從毛毛,這個卻不能!
“當兵的不是好東西,不要跟他們一起玩呀,好寶寶!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呀!我買好東西給你玩去!”
她隻能想出這一個方法,使毛毛更加喜歡她,更加聽她的話。她帶著他跑進這一家店鋪,跑進那一家店鋪,任毛毛自己選玩具。
“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吧,有的是錢呀!隻是回到家裏,隻準在自己的房間裏玩的,聽見嗎?”
毛毛笑著點點頭,可是回到了客棧裏,他就帶著玩具跟傷兵們去玩了,滿院嘻嘻哈哈的,鬧得天翻地覆。好像這是毛毛故意和她作對,鼓動起大家笑給她聽的一般。
“你這裏可真快樂熱鬧呀,老板娘!”
正當她氣得發昏的時候,忽然門外進來了一個人。她強自鎮定,仔細一望,原來是福生米店的老板。
“無事不上三寶殿,月底到了,老板娘,請你付一點吧,你這裏一共是十擔半,七元八角算,八十一元九……”
“什麼?”張二娘突然跳起來了。“上個月不是清了賬,隻差一擔沒付,這一個月哪來這許多呀?……”
“老板娘又講笑話了。你這裏客人多,吃這一點點米算什麼呢,一定還有一二十擔米照顧別家米店去了……要不是毛毛跟我們熟,隻怕這幾擔也照顧不到我們呢……”
張二娘氣得透不過氣來了。
“毛毛!……什麼?……毛毛?……”
她立刻跑到街上,去問煤鋪,油店,肉店……
天嗬,欠了多少的賬!不是毛毛帶著人去,就是遠東旅館開了條子去,那上麵還蓋著遠東的圖章,一點也不錯呀!
毛毛懂得什麼,他人小,還隻十歲,傷兵們全是狼心狗肺,騙他做的!可不是嗎?
問毛毛,他糊裏糊塗,簡直說不清楚!什麼事做過就記不清了!
“關了旅館,帶著毛毛下鄉,看你們這批王人怎麼辦!”她狠狠的想。
但這事情她不願意。這裏還有許多財產沒辦法。搬回去沒用處,丟了太可惜。這旅館開了十年了,比把毛毛養大還苦,現在怎麼放手得下呢?
張二娘坐著想,躺著想,終於想到辦法了。她親自一家一家去通知,以後除非她自己親身來發了貨她不管,連遠東的圖章也不足為憑2通知完了,她就一天到晚帶著毛毛在外跑,看京戲,看電影,看變戲法,看出喪,買糖果,吃點心,進飯店,坐茶館。毛毛要怎樣就怎樣!
“有的是錢!有的是錢!”
這辦法成功了。毛毛好像飛鳥出籠,老虎出押一般,歡天喜地,玩得不想回家了。每天夜裏,已經閉上眼睛,還鬧著要看戲,睡著了叫個不住,笑個不住。
這樣的玩了幾天,他還沒有厭。有一天,照樣的清早出了門,這裏那裏跑,將到中午,他們轉到了火車站去看熱鬧。這裏離開遠東旅館隻有半裏路,毛毛卻很少來過。這時正是一輛火車到站,別一輛火車快出站,人山人海,好不熱鬧!毛毛問這樣問那樣,一直呆了一點多鍾,忽然聽見遠遠的鑼鼓響,便牽著張二娘向一塊空地走了去。
那裏正在做猴子戲,看的人密密層層的圍得水泄不通。張二娘牽著毛毛擠了半天,隻是擠不進去。鑼鼓聲越響,毛毛越急著要看。半天看不到,他哭了。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抱著他看,但是張二娘可沒有這本領,她到底年紀大了。
正當這時,她忽然看見趙德夫和兩個傷兵從旁邊走過來了。趙德夫非常高興的叫著說:
“來呀,毛毛!做得真有趣,我抱著你看呀!”趙德夫一麵說,一麵就用右手把毛毛抱了起來。
但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張二娘立刻把毛毛搶過來了:
“自有人抱的,用不著你!”她做著厭惡的神情說,隨即轉過身,朝著旁邊一個苦工模樣的人:“請你抱這個孩子看戲吧,我給你一角錢!”
那人立刻答應了,高高的抱起了毛毛。
“抱到那邊去!”張二娘看見趙德夫他們還站在旁邊,就同那個抱毛毛的繞到對麵去了。
趙德夫他們會意的笑著,並不跟著走,隻是用眼光釘住了毛毛,對他搖搖手,毛毛也笑著搖搖手。
猴子騎羊的一節正快演完的時候,大家忽然聽見了一種沉重的聲音由遠而近的來了。毛毛比什麼人的眼光都快,他早已仰起頭來,望見了很遠的地方飛來了六架大飛機。
“喂!喂!喂!看呀!中國飛機來了呀!”他高興的叫著,用手指著遠處的天空。
觀眾一齊抬起了頭,露出好奇的高興的神色。飛機原是常常看到的,但不知怎的,大家總是看不厭。尤其是這次,六架一道,分做兩隊,聲音和樣子特別使人注意。比平常飛得高,卻比平常還響,並且是單翼的兩頭尖尖。這時天氣特別晴朗,沒有一點雲,飛機在高空中盤旋著,發著奪目的光亮,有時還閃著一點紅光。
“我們買了新的飛機……有人這樣說。
但是這話未完,趙德夫突然狂叫起來了:
“敵機!敵機!快跑!快倒下!”他衝進場中,搶下了人家的銅鑼,再從人叢中衝到毛毛身邊,把他一手奪過來,飛也似的跑了。
人群立刻起了可怕的叫喊,四散奔逃了,張二娘嚇得魂不附體,隻是在人們中間撞著。
她聽見飛機可怕的叫著,從頭頂上下來了……山崩地裂一般,四處響了起來……眼前隻看見一團黑……有什麼東西把她壓倒了地下……隨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半天,她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許多屋子在燒著,人鬧嚷嚷的奔走著。她的身邊蹲著兩個傷兵,拖著她的手。
“走吧,老板娘,飛機走遠了……你有福氣,沒受傷哩……”
“怎麼呀?毛毛阿……”她哭了起來。
“他沒事,要不是趙德夫跑得快,就完了。你看,一個炸彈正落在你們站的地方呀……”
張二娘往那傷兵指著的地方望去,不由得發起抖來。一個好大的窟窿呀!離開她隻有幾丈遠,那裏躺著一塊肉漿,一堆血跡,一個猴腦殼,半隻羊腿,幾片碎銅鑼,還有什麼人的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腸子……天嗬!張二娘不忍看了,眼淚隻是籟籟的滾下來。
“我怎麼沒死呀?……沒受傷?”她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頭和身體,隻摸到一身的泥土。
“要不是我們把你推倒,你也完了。”傷兵笑著說。“伏在地上,隻要炸彈不落在身上,總還是有救星的……”
“那麼,你們……也沒……”張二娘忽然看見他們倆一身泥土和血跡,又禁不住哭了。
“別慌呀,老板娘,我們好好的呢。這是別人的血跡……隻是我的腿子上給破片擦傷了一點點——呀,你看呀!毛毛來了!他好好的呀!”
張二娘抬起頭,果然看見毛毛來了,趙德夫抱著他。
“你福氣好,老板娘……”趙德夫快活的說。
張二娘立刻跑過去,把趙德夫和毛毛一把抱住,又大聲的哭了。
“要不是你們,天啊……我和毛毛都完了……你們良心好……你們都是好人……我瞎了眼,錯怪了你們呀!……”
“那是我們不好,弄得你生氣。”
“別提了!”張二娘抹幹了眼淚說,“一個炸彈落到頭上,什麼都完了!我不再做買賣了!旅館就讓你們住下去吧。要什麼東西都來問我,我樣樣都給你們辦到……你們是我的恩人,我沒什麼可報答呀!給日本鬼子炸完,不如趁早幫自己人嗬!……”
“是呀,我們都是中國人嗬!”趙德夫笑著回答說。他抱著毛毛,兩個傷兵扶著張二娘,快活的回到旅館裏。
遠東旅館從此就成了傷兵旅館了。張二娘好像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副心腸,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桌子、椅子、碗盞、瓶甑、油鹽煤米……一切都給了傷兵,比照顧上等的客人還好。菊英的出嫁
菊英離開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淚,瘦了多少肌肉了,為了菊英,為了她的心肝兒。
人家的女兒都在自己的娘身邊長大,時時刻刻倚傍著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隻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兒,不在她的身邊長大,不在她的身邊倚傍著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兒離開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見她的女兒,她可以到女兒那邊去,女兒可以到她這裏來。即使女兒被丈夫帶到遠處去了,做娘的可以寫信給女兒,女兒也可以寫信給娘,娘不能見女兒的麵,女兒可以寄一張相片給娘。現在隻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見過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張明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給菊英照過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現在的情形嗎?菊英的口角露著微笑?菊英的眼邊留著淚痕?菊英的世界是一個光明的?是一個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惡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這種種,隻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長得高了,發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無論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想要一個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確信——這用不著問菊英——菊英現在非常的需要一個丈夫了。菊英現在一定感覺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單。菊英所呼吸的空氣一定是沉重的,悶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惱,非常的憂鬱。菊英“定感覺到了活著沒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於想自殺了。要把她的心肝兒菊英從悲觀的、絕望的、危險的地方拖到樂觀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嚇,不是理論,不是勸告,不是母愛,所能濟事;唯一的方法是給菊英一個老公,一個年輕的老公。自然,菊英絕不至於說自己的苦惱是因為沒有老公;或者菊英竟當真的不曉得自己的苦惱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給菊英一個老公,必可除卻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單。他會給菊英許多溫和的安慰和許多的快樂。菊英的身體有了托付,靈魂有了依附,便會快活起來,不至於再陷入這樣危險的地方去了。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要不要老公,這是不會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論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歡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愛上了一個男子,你都無須多禮。菊英的娘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對女兒的責任照著向來的風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經耗費了許多心血。五六年前,一聽見媒人來說某人要給兒子討一個老婆,她便要冒風冒雨,跋山涉水的去東西打聽。於今,她心滿意足了,她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女婿。雖然她現在看不見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歲時照的一張相片,她看見過。他生的非常的秀麗,顯見得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說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訂了婚約。他的家裏很有錢,聘金的多少是用不著開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來。她現在正忙著辦嫁妝,她的力量能好到什麼地步,她便好到什麼地步。這樣,她才心安,才覺得對得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