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後麵是阿浩叔,一路搖著頭,像在對華生歎息著。
再後麵特別緩慢地走著鄉長傅青山,左手撚著須尖,低著頭,從眼鏡邊射出往上翻著的眼珠的光來,微微蹙著眉毛,顯得十分嚴厲的神情,像對華生一點不肯放鬆的模樣。
傅青山的後麵是阿珊,梳著光滑的頭發,露著得意的微笑,兩隻眼珠滴溜溜地,忽然往右轉,忽然往左轉,伸著嘴唇,咂咂地動著,好像在和誰接吻一般……
華生氣得一臉蒼白,覺得眼前的天地漸漸旋轉了,他的腿發著抖,已經無力站著,便不由自主地溜倒在那石頭下。
直至那快樂的觀眾漸漸散盡了,他才有了控製自己的能力,勉強掙紮著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一網打盡,狐群狗黨!……”他咬著牙齒,惡狠狠的發誓說。
他一夜沒睡得熟,頭裏有火在燃燒,耳內轟轟地響著,眼前一陣陣地映現著各色各樣可恨的人物。天色漸漸發亮,他才軟癱癱的睡熟去。
但是不到一點鍾,他忽然又被爭吵的聲音驚醒了。他首先聽見的是葛生嫂的叫喊:
“我們不要做人了嗎?我們哪裏來這許多錢!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連租穀都交不出了,自己連飯也沒有吃了,還有什麼錢!傅家橋有錢的人多著,卻動不動問我們窮人要錢!我不出!殺了我也不答應!”
“不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出也要你出!哼!看看外麵站著什麼人吧!”
華生突然坐起來了。他辨別出那說話的聲音——又是黑麻子溫覺元!
他憤怒得火往頭頂衝,一手扯起衣服往身上一披,衝到了外麵的一間房子,睜著火一般紅的眼睛,凶狠地盯著黑麻子溫覺元。
“又做什麼?”他捏緊了拳頭。
“要——錢呀!”溫覺元玩笑似的說。
“要什麼錢?”
“捐錢。”
“什麼捐錢?”華生前進了一步,聲音越來越大了。
葛生嫂立刻攀住了他的手臂,叫著說:
“華生!我們真活不下去了!又是斷命的捐錢!聽見嗎!要我們出五元!千刀萬剮的瘟麻子!不答應!不答應!不答應!……”
“不止五元呢,”黑麻子微笑地說。“還要備一桌酒席,還要……”
“還要什麼?”華生又前進了一步,準備舉起拳頭來。
黑麻子倒退了一步,說:
“還要你一道去——來!”他回頭對著門外叫著。
門外一陣槍柄聲,衝進來了兩個保衛隊丁,用上著刺刀的槍尖對準著華生。
“帶他走!”黑麻子叫著說。
華生正待抵抗,一個隊丁舉著槍尖,往前走進幾步逼著他,另一個隊丁已經握住他的兩臂,接著用繩索把他捆上了。
“先給你嚐點滋味!”黑麻子說著,走近去就是拍拍的幾個耳光。
葛生嫂發瘋了。她跳過去扯住了黑麻子的衣襟,一手拖著他的手腕蹬著腳大叫起來:
“救命呀!救命!……人到哪裏去了呀!阿曼叔!”她看見鄰居們奔了出來。“救命呀,阿曼叔!救命呀!……”
阿曼叔踉蹌地從許多人中奔到了黑麻子麵前,也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我麵子吧,放了他,有話慢慢商量嗬……”
“放了他?好不容易呀!”黑麻子回答說。“鄉長命令,他們捐五元開歡迎會,一桌酒席,派他背旗子去歡迎唐連長——官兵就到了,曉得嗎?”他回過頭去對著華生的臉,“是官兵呀!提土匪強盜的!”
華生被緊緊地綁著動彈不得,臉色蒼白的可怕,左頰連耳朵被打得紅腫腫的,睜著火燒似的眼睛,惡狠狠地回答說:
“狗養的,老子不答應!……”
阿曼叔用手們住華生的嘴,勸著說:
“華生,委屈一點吧,不要動氣,你是明白人呀……看我麵孔吧。阿覺哥,”他又轉過頭去對黑麻子求情說,“他到底年輕,況且當家的不是他,那是葛生,他一定會答應的……”
“答應的?”葛生嫂又直跳起來了,“那是我!當家的是我!決不答應!打了人,還能答應嗎?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連飯也吃不飽,還要出捐錢,今天這樣捐,明天那樣捐……”
“當心點吧,”黑麻子恫嚇說,“要不是醜婊子,就把你一道帶去……”
“你就是醜婊子生的,才一臉黑麻子!你放不放人?你這溫蟲!你們大家評評看吧!”她對著越來越多的群眾說。“我們是窮人,他要我們出這樣那樣捐錢!全是他和鄉公所幹的!我們要鄉公所做什麼的呀!……還要捉人,還要打人……”
圍在門口的人漸漸的有點興奮了,臉上多露著不平的神色,喃喃地私相評論起來,勉強抑製著憤怒,仿佛在等待時機準備爆發似的。有幾個人已經握緊了拳頭。大家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並且一步步向前擠擁著,形成了一個包圍的形勢。
黑麻子是個聰明人,他雖然帶著兩個武裝的隊丁,但看見形勢嚴重,知道無法衝出這圍困,心裏也起了恐慌;正想讓步,忽然看見麵前的人群讓開一條路,葛生哥來到了。
“怎麼呀,阿覺哥?”他顫聲叫著,十分恐慌。“他年紀輕,總是闖禍的……什麼事情歸我擔保吧……”
“你看吧,彌陀佛,”黑麻子沉著臉說,“你的阿弟要打人,你的女人在罵人。我是奉了鄉長命令來的,打我就是打鄉長,罵我就是罵鄉長呀!……”
“什麼鄉長!狗養的鄉長!”華生罵著說,“你是狗養的子孫!”
“哈,哈,哈……”群眾大聲地笑了,笑聲中帶著示威的意味。
“華生!”葛生哥叫著說。“你這麼大了,又不是女人,學你阿嫂嗎?——走開,走開!”他回頭對著葛生嫂說,“你懂得什麼!你是女人家!閉嘴!不要你管閑事!……阿方弟婦,立輝弟婦,”他又轉過頭去對著旁邊的女人們說,“請你們先把她拉開吧,——唉,什麼事情攙進她來就糟了!……真沒辦法……”
“這就對了,”黑麻子笑著說,“彌陀佛出來了,就什麼事情都好商量……我原來是來找你說話,哪曉得碰到了這兩個不講理的東西!”
“是嗬。阿覺哥,萬事看我麵上……”
“那自然,莫說是我,鄉長也要給你麵子的!誰不知道彌陀佛是個好人……唉,傅家橋人都學學彌陀佛就天下太平了……”
“鄉長命令,我都依,阿覺哥,……他們得罪了你,是我不是……還請看我麵上……”
“好了,好了,阿覺哥,”阿曼叔也接著說,“彌陀佛是家長,他的話為憑……就放了華生吧……”
“就看你們兩位麵孔了,”黑麻子說著轉過頭去,對著隊丁,“我們回去!”
隊丁立刻把繩鬆了。華生憤怒地一直向黑麻子撲過去,卻被葛生哥和阿曼叔抱住了腰和背。
“打!……打!……打!……”群眾中有些人在叫著,擋住了黑麻子的去路。
“做什麼吧,華生!”葛生哥叫著,“你讓我多活幾天吧!——走開!走開!”他對著群眾叫著。“大家讓我多活幾天——聽見了嗎?那是我的事,不關你們!天災人禍還不夠嗎?掀風作浪做什麼!你們要打,就先打我——可憐我可,老天爺,我犯了什麼罪呀!……”
群眾靜默了,華生靜默了,歎息在空氣中呻吟著,眼淚湧上了一些人的眼裏,大家低下頭,分開一條路來,讓黑麻子和隊丁通過去,隨後搖著頭,一一分散了。
一七
一連四五天,華生的臉上沒顯露過一點笑容。他隻是低著頭,很少說話,沒有心思做事情,但為葛生哥的身體不好,咳嗽又厲害了,他隻得每天在田頭工作著,把那未割完的稻全收了進來。
他受了黑麻子那樣大的侮辱,竟不能反抗,不能報複,他一想到這事情,他的心就像被亂刀砍著似的痛苦。尤其使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阿哥竟和這樣相反,他被黑麻子捆了打了,他阿哥卻不問皂白,首先就對黑麻子說好話,答應了捐錢,答應了酒席,還跟著一些惡紳、土棍、流氓、奸商和冒充農人的乞丐背著旗子,放著鞭炮,到十裏外去歡迎官兵來到!
而那些官兵呢,自從到得傅家橋,就占據了祠堂廟宇,學校民房,耀武揚威的這裏開槍,那裏開槍,忽而趕走了田頭工作的農人們,推翻稻桶,踏平稻田,平地演習起來;忽而占據了埠頭,奪去了船隻,隔河假襲起來;忽而攔住街道,斷絕交通;忽而鳴號放哨,檢查行人……幾乎把整個的傅家橋鬧得天翻地覆了。這一家失了東西,那一家尋不到雞鴨;女人和小孩子常常躲在家裏不敢走出去,男人們常常靜默著,含著憤怒在心裏。
從前很多人想,官兵來了,天下會太平的,所以當時看見華生不肯納捐,給黑麻子打了一場,雖然有點不平,暗中也還覺得華生有點過火。但幾天過後,大家看明白了,並且懊惱著自己不該繳付捐錢。
“不如喂狗!……”他們暗暗憤恨地說,“狗倒會管家守夜的!”
他們漸漸不約而同的來看華生了,一則是想給他一點安慰,二則也可申訴申訴自己胸中的鬱積。
“都是那些壞種弄出來的!”我們已經知道是語言了,他們卻去迎了官兵來!……現在才做不得人了……有一天,”他們咬著牙齒說,“時機一到,決不能放過他們!”
這些話使華生又漸漸振作起精神來了。他看出了凡是窮人,凡是好人都是同情於他,憎恨那些有勢有錢的壞人的。大家都已經有了一種決心:鏟除那些壞人!
“鏟除那些壞人!”華生喃喃地自語說,“是的,鏟除那些壞人!……我應該給傅家橋鏟除壞人!……”
然而,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這目的呢?阿波哥最先的意見是等待他們自己動搖了再下手。例如當他從前為了軋米的事情,阿波哥說過阿如老板已經虧空得很多,世界會變的,勸他暫時忍耐著。但是,這幾個月來,並沒有看見他破產;騷亂了一陣,卻開來了官兵,他有傅青山作為靠山,愈加威風了。而傅青山和黑麻子呢,也隻看見一天比一天威風起來……
華生覺得非先下手不可了。一直等下去,是隻有窮苦人吃虧的:收成不好,交租的時候到了,叫窮人怎樣交得出呢?還有這樣捐,那樣稅,這樣欺侮,那樣壓迫,哪裏有完結的一天呢?
阿波哥現在也有點不能忍耐了。他讚成華生的意見,先發製人:他還希望在十一月裏趕走那些人,因為阿珊和菊香的婚期在十二月裏。
“我相信菊香終是喜歡你的,”他對華生說,“因為有人在造謠,有人在哄騙,所以她入了圈套。我們的計劃成功了,不怕她不明白過來。那時,她仍是你的。”
怎樣下手呢?秋琴看得很清楚:隻把鄉長傅青山推倒,其他的人就跟著倒了。而這並不是難事,傅家橋的窮人全站在這一邊、隻要有人大聲一喊,說不要傅青山做鄉長,大家都會一齊擁出去的……
“聽說官兵就要開走了,”阿波哥說,“我們且再等幾天,待等他們孤單的時候動手。不要讓他們溜走,我們得把他們扣住,和他們算賬!第一要傅青山公布各種捐款的數目,第二要阿如老板退出租穀,還要招認出把死狗丟在井裏——這事情,我已經有了證據,並且後來那個水井也是他填塞的哩,華生!”
華生一聽到這話,氣得眉毛直豎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呀,阿波哥?”他說。“你既然有了證據,我們早就可以對付他了!”
“不,華生,”阿波哥說,“我們要和他算總賬的。我還有許多可靠的證據,宣布出來了,傅青山,阿如老板,黑麻子,阿品哥等等都是該千刀萬剮的。現在,傅家橋的窮人已經夠恨他們了,推倒他們是容易的。我們一切還得守秘密。”
華生現在高興地工作了。一天兩天,他在計算著那日子的來到。同時他秘密地在計劃怎樣的發動。
傅家橋的窮人很多是和華生要好的,尤其是年青人。華生開始去看望他們了。雖然許多人沒明白說要推翻傅青山,但華生隻聽到對傅青山一夥人的憎恨的話,有些人甚至表示了要華牛來發動,他們願意聽他的指揮去做。
華生很高興這種表示,但他不說出他心中的計劃。他隻勸慰著大家說:
“我們看吧,總有一天會太平的!”
幾天過後,晚稻收割完了。農人們開始將稻草一把一把的紮起來,成行成排的非常整齊地豎立在田上。同時兵士們似乎漸漸少了。他們不大出現在路上,每天清晨和夜晚,有些兵士抬著子彈箱和兵器往北走了去。隨後鋪蓋、用具也運走了。
最後,一天早晨,傅家橋上忽然不息地放起鞭炮和大爆仗來。官長帶著末批的隊伍,封了船隻離開了傅家橋。傅青山那一夥人在兩岸走著,一直送了許多路。
“啊噓……啊噓……現在可清靜了……”大家互相叫著說,開了笑臉,“最好是傅青山那些壞蛋都跟了走,不再回來啊!……”
“不遠了,”華生心中回答著。
他現在愈加忙碌了。什麼事情都不給葛生哥和葛生嫂知道。常常清早和夜晚都在外麵,連葛生哥也找他不到。
“華生又變了,”葛生哥喃喃地說,“年輕人真沒辦法。”
“我老早說過的了,這樣大年紀,應該早點給定親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
但是幾天過後,傅家橋也跟著變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靜的,內中卻像水鍋裏的水在鼎沸,幾乎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滿了憎恨和憤怒。
“晚稻割起來了,阿如老板又要來收租了!今年收成這樣不好,怎樣交得出呢?”
“不要說交租了,連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
到處都聽見這樣的話。
葛生嫂並不懂得這話的來源和作用,但她一聽見就立刻叫起來了。
“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這樣的日子: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得想辦法了!”
“想吧,你想什麼辦法呢?”華生故意問她說。
“什麼辦法嗎?——要換朝代!”
“什麼朝代呢?”
“宣統也好,袁世凱也好,終歸朝代要換了!”
“這話有理,”華生笑著走開了。
“我說你女人家少講些空話,”葛生哥不耐煩地說,“你哪裏懂得什麼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凱也不曉得,還說懂得。虧得是華生,給別個聽見了,才丟臉。”
“丟臉不丟臉,要換朝代還是要換的!你看著吧!”
“我看著。”
“自然看著,像你這種男人有什麼用處,彌陀佛,彌陀佛,給人家這樣叫著,這才丟臉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爭了,……你總是這一套……”
“誰先同我爭的呀?……你不插嘴,我會爭嗎?……”葛生嫂仍不息地說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經走了。他要到田頭去。
“誰有這許多問心思,”他喃喃地自語著,“女人總是說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麵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阿如老板,挾著一包東西,一個是他店裏的長工,挑著兩捆空袋,一支大秤。
“來稱租穀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點點頭說。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裏去的。
阿如老板沒回答,仿佛沒看見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隻有他那個長工微笑地和他點點頭。葛生哥不禁起了一點不快,呆立了一會,望見他們的後影消失在破弄堂裏,才默默地向田頭走去。
“不曉得華生又是什麼得罪他了,連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難嗬……。”
他想到這裏,心底裏的無窮盡的鬱悶全起來了。他實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難的。而同時也就是為了這困難最能容忍,退讓,求四麵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裏吞。”他沒一刻不是抱定這主意。
但是結果怎樣呢?他近來也漸漸覺得有點不耐煩了。彌陀佛,彌陀佛,幾十年來隻落得一個這樣的綽號。人家對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實際上卻非常的看不起他,什麼事情都叫他吃虧,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種他的田,租穀從來不拖欠半粒,寧可自己沒有飯吃,也總是先把曬幹車淨的穀子挑送到他家裏去;後來因為有一年大水災,稻都淹掉了,實在交不出租,結果給奪了佃,隻好再去租種別人的。但就是不種他的田,也還是給他奔走,給他使喚,給他做過多少事情,既沒收他工錢,也沒受他一點禮物,忽然為了跟華生吵架,就對他也變了態度了。那事情到底誰錯呢?他並非不知道。隻為了往大處著想,他才勉強抑製著華生,吃了虧去了結的。然而阿如老板還不滿足,到處說華生的壞話,對他老是惡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華生宰了殺了一樣。他幾次客客氣氣的和他打招呼,也總是要理不理,好像沒看見他,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他就是華生,就是對頭似的。
別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長,阿品哥,都說他是好人,一麵卻隻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稅,總之榨得出來就榨,逼得出來就逼,嚇得出來就嚇,並不體諒他苦。
“還能活得下去嗎?”
這幾天他時常聽見人家這樣的叫苦。真的,他已經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債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肚子裏的苦悶也一天比一天飽滿起來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麼都擺不平直,就連自己一家人也擺不平直……
他越想越苦惱,背越往前彎,咳嗽接二連三的發作起來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進田裏,兩腿抖顫了,隻得坐了下去休息著。
過了許久,他才覺得精神漸漸振作起來,同時他的念頭也已經變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他這樣想著,慢慢抬起頭來。
“我看你臉色不好哩,阿哥,”華生一路用鋤頭整理著水溝,到得葛生哥麵前,說。“想必大病後沒調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現在總算清閑些了。”
“沒什麼,”葛生哥回答說,“隻覺得不大有氣力,坐一會就好了!你看,稻草快幹了,紫雲英大起來了,事情正多著呢……”
“不過是這一點事情,給我做就很快,你身體要緊呢。”
“那自然,”葛生哥微笑著說,“你年紀輕,氣力大。我從前像你這樣年紀也毫不在意的……做了一樣又一樣,這樣收進了,那樣又種大了,種田人也有興趣哩……你看……”
葛生哥說著,漸漸忘記了剛才的苦惱,高興起來了。
但華生已經鏟著溝泥,走了過去,沒聽見他講什麼話,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鋤頭上。稻草不久可收了,田野上將是一片紫雲英。它們雖和稻苗一樣,需要雨水,但卻不能長久浸在水裏,有時須得開關著水溝來調節。他不能把水溝弄得外淺裏深,讓雨水倒流進在田裏,但也不能開得裏麵的太淺,外麵的太深,讓雨水一直往外流出去。他得把它開得很平勻,關起來時使每一棵的紫雲英的根,都能吸收到水分,開開後又到處都幹燥。溝底裏,有著不少的稻根和碎石,這裏那裏突出著,它們是足夠阻礙那田野上千千萬萬的生命的源泉的。他必須把它們一一鏟去,又用泥土來填補那留下來的洞窩,並且把那溝底修飾得光滑結實。這事情看起來極其容易,卻需要有極大的耐心和仔細。華生平常像很粗心,但他做事情卻相當的仔細,尤其是這幾天天他看見所有的農人都對他表示出信任和尊敬,他漸漸地可以實現他的計劃的時候,他心中充滿了快慰,做事愈加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