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人們遇到要支持自己的主張的時候,有時會用一枝粉筆去搪對手的臉,想把他弄成醜角模樣,來襯托自己是正生。但那結果,卻常常適得其反。

章士釗先生現在是在保障民權了,段政府時代,他還曾經保障文言。他造過一個實例,說倘將“二桃殺三士”用白話寫作“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是多麼的不行。這回李焰生先生反對大眾語文,也讚成“靜珍君之所舉,‘大雪紛飛’,總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來得簡要而有神韻,酌量采用,是不能與提倡文言文相提並論”的。

我也讚成必不得已的時候,大眾語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話,甚至於外國話,而且在事實上,現在也已經在采用。但是,兩位先生代譯的例子,卻是很不對勁的。那時的“士”,並非一定是“讀書人”,早經有人指出了;這回的“大雪紛飛”裏,也沒有“一片一片”的意思,這不過特地弄得累墜,掉著要大眾語丟臉的槍花。

白話並非文言的直譯,大眾語也並非文言或白話的直譯。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是並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紛紛的下著”的,大抵用“凶”,“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則《水滸傳》裏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

一個人從學校跳到社會的上層,思想和言語,都一步一步的和大眾離開,那當然是“勢所不免”的事。不過他倘不是從小就是公子哥兒,曾經多少和“下等人”有些相關,那麼,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記得他們有許多賽過文言文或白話文的好話。如果自造一點醜惡,來證明他的敵對的不行,那隻是他從隱蔽之處挖出來的自己的醜惡,不能使大眾羞,隻能使大眾笑。大眾雖然智識沒有讀書人的高,但他們對於胡說的人們,卻有一個諡法:繡花枕頭。這意義,也許隻有鄉下人能懂的了,因為窮人塞在枕頭裏麵的,不是鴨絨:是稻草。

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中華日報·動向》。)漢字和拉丁化

仲度

反對大眾語文的人,對主張者得意地命令道:“拿出貨色來看!”一麵也真有這樣的老實人,毫不問他是誠意,還是尋開心,立刻拚命的來做標本。

由讀書人來提倡大眾語,當然比提倡白話困難。因為提倡白話時,好好壞壞,用的總算是白話,現在提倡大眾語的文章卻大抵不是大眾語。但是,反對者是沒有發命令的權利的。雖是一個殘廢人,倘在主張健康運動,他絕對沒有錯;如果提倡纏足,則即使是天足的壯健的女性,她還是在有意的或無意的害人。美國的水果大王,隻為改良一種水果,尚且要費十來年的工夫,何況是問題大得多多的大眾語。倘若就用他的矛去攻他的盾,那麼,反對者該是讚成文言或白話的了,文言有幾千年的曆史,白話有近二十年的曆史,他也拿出他的“貨色”來給大家看看罷。

但是,我們也不妨自己來試驗,在《動向》上,就已經有過三篇純用土話的文章,胡繩先生看了之後,卻以為還是非土話所寫的句子來得清楚。其實,隻要下一番工夫,是無論用什麼土話寫,都可以懂得的。據我個人的經驗,我們那裏的土話,和蘇州很不同,但一部《海上花列傳》,卻教我“足不出戶”的懂了蘇白。先是不懂,硬著頭皮看下去,參照記事,比較對話,後來就都懂了。自然,很困難。這困難的根,我以為就在漢字。每一個方塊漢字,是都有它的意義的,現在用它來照樣的寫土話,有些是仍用本義的,有些卻不過借音,於是我們看下去的時候,就得分析它那幾個是用義,那幾個是借音,慣了不打緊,開手卻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繩先生所舉的例子,說“回到窩裏向罷”也許會當作回到什麼狗“窩”裏去,反不如說“回到家裏去”的清楚。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漢字的“窩”字,實際上,恐怕是不該這麼寫法的。我們那裏的鄉下人,也叫“家裏”作Uwao-li,讀書人去抄,也極容易寫成“窩裏”的,但我想,這Uwao其實是“屋下”兩音的拚合,而又訛了一點,決不能用“窩”字隨便來替代,如果隻記下沒有別的意義的音,就什麼誤解也不會有了。

大眾語文的音數比文言和白話繁,如果還是用方塊字來寫,不但費腦力,也很費工夫,連紙墨都不經濟。為了這方塊的帶病的遺產,我們的最大多數人,已經幾千年做了文盲來殉難了,中國也弄到這模樣,到別國已在人工造雨的時候,我們卻還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還要活下去,我想:是隻好請漢字來做我們的犧牲了。

現在隻還有“書法拉丁化”的一條路。這和大眾語文是分不開的。也還是從讀書人首先試驗起,先紹介過字母,拚法,然後寫文章。開手是,像日本文那樣,隻留一點名詞之類的漢字,而助詞,感歎詞,後來連形容詞,動詞也都用拉丁拚音寫,那麼,不但順眼,對於了解也容易得遠了。至於改作橫行,那是當然的事。

這就是現在馬上來實驗,我以為也並不難。

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隻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華日報·動向》。)“莎士比亞”

苗挺

嚴複提起過“狹斯丕爾”,一提便完;梁啟超說過“莎士比亞”,也不見有人注意;田漢譯了這人的一點作品,現在似乎不大流行了。到今年,可又有些“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起來,不但杜衡先生由他的作品證明了群眾的盲目,連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也來譯馬克斯“牛克斯”的斷片。為什麼呢?將何為呢?

而且聽說,連蘇俄也要排演原本“莎士比亞”劇了。

不演還可,一要演,卻就給施蟄存先生看出了“醜態”——

“……蘇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亞’,後來是‘改編莎士比亞’,現在呢,不是要在戲劇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亞’了嗎?(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酒》呢!)這種以政治方策運用之於文學的醜態,豈不令人齒冷!”(《現代》五卷五期,施蟄存《我與文言文》。)

蘇俄太遠,演劇季的情形我還不了然,齒的冷暖,暫且聽便罷。但梅蘭芳和一個記者的談話,登在《大晚報》的《火炬》上,卻沒有說要去演《貴妃醉酒》。

施先生自己說:“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同前)這當然非常之好。不過他所“言”的別人的“行”,卻未必一致,或者是偶然也會不一致的,如《貴妃醉酒》,便是目前的好例。

其實梅蘭芳還沒有動身,施蟄存先生卻已經指定他要在“無產階級”麵前赤膊洗澡。這麼一來,他們豈但“逐漸沾染了資產階級的‘餘毒’”而已呢,也要沾染中國的國粹了。他們的文學青年,將來要描寫宮殿的時候,會在“《文選》與《莊子》”裏尋“詞彙”也未可料的。

但是,做《貴妃醉酒》固然使施先生“齒冷”,不做一下來湊趣,也使豫言家倒黴。兩麵都要不舒服,所以施先生又自己說:“在文藝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何敢多攖眾怒?”(同前)

末一句是客氣話,讚成施先生的其實並不少,要不然,能堂而皇之的在雜誌上發表嗎?——這“孤獨”是很有價值的。

九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動向》。)商賈的批評

及鋒

中國現今沒有好作品,早已使批評家或胡評家不滿,前些時還曾經探究過它的所以沒有的原因。結果是沒有結果。但還有新解釋。林希雋先生說是因為“作家毀掉了自己,以投機取巧的手腕“去作“雜文”了,所以也害得做不成莘克萊或托爾斯泰(《現代》九月號)。還有一位希雋先生,卻以為“在這資本主義的社會裏頭,……作家無形中也就成為商賈了。……為了獲利較多的報酬起見,便也不得不采用‘粗製濫造’的方法,再沒有人殫精竭慮用苦工夫去認真創作了。”(《社會月報》九月號)

著眼在經濟上,當然可以說是進了一步。但這“殫精竭慮用苦工夫去認真創作”出來的學說,和我們隻有常識的見解是很不一樣的。我們向來隻以為用資本來獲利的是商人,所以在出版界,商人是用錢開書店來賺錢的老板。到現在才知道用文章去賣有限的稿費的也是商人,不過是一種“無形中”的商人。農民省幾鬥米去出售,工人用筋力去換錢,教授賣嘴,妓女賣淫,也都是“無形中”的商人。隻有買主不是商人了,但他的錢一定是用東西換來的,所以也是商人。於是“在這資本主義社會裏頭”,個個都是商人,但可分為在“無形中”和有形中的兩大類。

用希雋先生自己的定義來斷定他自己,自然是一位“無形中”的商人;如果並不以賣文為活,因此也無須“粗製濫造”,那麼,怎樣過活呢,一定另外在做買賣,也許竟是有形中的商人了,所以他的見識,無論怎麼看,總逃不脫一個商人見識。

“雜文”很短,就是寫下來的工夫,也決不要寫“和平與戰爭”(這是照林希雋先生的文章抄下來的,原名其實是《戰爭與和平》)的那麼長久,用力極少,是一點也不錯的。不過也要有一點常識,用一點苦工,要不然,就是“雜文”,也不免更進一步的“粗製濫造”,隻剩下笑柄。作品,總是有些缺點的。亞波理奈爾詠孔雀,說它翹起尾巴,光輝燦爛,但後麵的屁股眼也露出來了。所以批評家的指摘是要的,不過批評家這時卻也就翹起了尾巴,露出他的屁眼。但為什麼還要呢,就因為它正麵還有光輝燦爛的羽毛。不過倘使並非孔雀,僅僅是鵝鴨之流,它應該想一想翹起尾巴來,露出的隻有些什麼!

九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