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阿憨同愛玉開心的時刻,梅麗已到了靜安寺一百八十號了,她站在洋房的門口,從新的打開小粉盒,把臉上又撲了些香粉,然後把大衣往裏一掩,這才舉手撳動門上的電鈴,在這個時候她努力裝成電影明星的風騷姿勢。
不久門開了,一個年輕而穿著得極漂亮的男人,含笑出現於門前的石階上……這正合了梅麗的心願,因此她不就走進去,故意的站在門口,慢慢轉動著柔若柳枝的腰杆,使那種曲線分明妙曼的豐姿深深印入那男人的心目中。
那滿麵笑意的男人,敏捷的走了過來說道:“歡迎,歡迎!”一麵伸手接過梅麗的小提包。
“怎麼樣,好嗎?密司特王!”梅麗含著深醇的微笑,柔聲的說。
“謝謝,一切都照舊,你呢,小姐!”男人像一隻鳥兒般的活潑的說。
“我嗎?唉,不久就要到天國去了!”梅麗吃吃的笑著說。
“你真會說笑話,小姐青春正富,離到天國還遠著呢!”男人說著把仆人送來的茶接過來,放在梅麗麵前說:“吃茶吧!”他依舊退到位子上去。
“青春!青春!”梅麗感觸的叫道,“我那裏還有什麼青春,你簡直是故意的取笑我!”
“沒有的話!”男人臉上裝出十三分的真誠說道:“現在正是小姐的青春時代,真的,在你的臉上浮著青春的笑;在你的舉動上,也是充滿了青春的活潑精神……”
梅麗看著他微笑——深心裏都歡喜得幾乎湧出感激的眼淚來。
“喂!王,你的話我也相信是真的,我們學校裏的同事,樣子都比我老得多,前幾天我遇見密司柳!他也稱讚我年輕,並且還說我的眼睛和別人不同……王,你看出我的眼睛有什麼不同嗎?”
“對了,你的眼睛比無論什麼人都美,而且含著一種深情……”王含笑說。
“真是的,你也這樣說,……你歡喜我的眼睛嗎?”梅麗含羞的望著他。
男人挨近她身旁,低聲說道:“你應許我吻你的眼睛嗎?”
梅麗整個的頰上,罩了一陣紅潮,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那又溫又香的一吻,於是沉默而迷醉的氣氛把一雙男女包圍了。
“鐺啷啷”電話鈴響了,男人連忙跑去取下電話機來。“喂……我是王新甫……怎麼樣……哦好,可以,但是要稍微遲些,……好,再會。”
“那個的電話,不是愛玉的嗎?”梅麗嬌癡癡的說。
“不是,不是,”王有些驚惶的說道:“是一個男朋友約我去談談,有一點事務上的交涉!”
“哦,那就真不巧了,我想今晚同你去吃飯,並且看《卡門》去。”
“真是討厭,”男人皺著眉頭說,“我要不是為了一些事務上必須接洽的事,我就辭掉他了……這樣吧,我明天陪你去如何?”
“也好吧……那麼我現在去了,省的耽擱你的正事!”
“何必那樣說!”他說:“這更使我抱歉了!”
“算了吧,這又有什麼歉可以抱呢,隻要你不忘記你還有我這麼一個朋友就行了。”梅麗站了起來,王把大衣替她披上,一直送她到了電車站,他才又回轉來,從新洗了臉,頭上抹了一些香油,興衝衝的出去了。
梅麗上了電車回到家裏時,心裏像是被寂寞所戳傷,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找愛玉去看電影——同時她心裏有些疑決不下的秘密,也想藉此探探虛實。她從新披上大衣,叫了一輛人力車,到了愛玉的家門口,隻見她家的張媽站在門口,迎著笑道:“小姐才出去了。”
“哦,也出去了,你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嗎?”
“那我不大清楚,是王少爺來接她去。”
“王少爺!那一個王少爺?”
“就是住在靜安寺的。”
“哦……回頭小姐來時,你不必多說什麼,隻說我來看她就是了。”
“曉得了,”張媽說著,不住的向梅麗懊喪的麵色打量,梅麗無精打采的仍坐了原車回家去了。
次日絕早,梅麗獨自個坐在辦公室裏,呆呆的出神,不久美玲推門進來了。
“喂,梅麗,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昨晚睡不著,所以老早就起來了。”
“為什麼睡不著?莫非有什麼心事嗎?……你昨天一定有點什麼秘密,說真話,成時請我們吃喜酒。”
“你真是會說夢話,我這一生再不嫁人的,那來的喜酒請你吃呢?我告訴你吧,這個世上的男人都壞透了,嘴裏甜蜜蜜的,心裏可辣得很呢!”
“這是什麼意思,你發這些牢騷?”
“哪個又在發牢騷呀!”愛玉神采飛躍的跑了進來插言說道。
“你今天什麼事這樣高興呀?”美玲回頭向愛玉說。
“我天天都是這樣,也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你到底是個深心人,喜怒哀樂不形於色!”阿憨又放起大炮來。
“哼,什麼話到了你這小鬼嘴裏就這樣毫無遮攔!”梅麗笑著擰著阿憨的嘴巴子說,大家都不禁望著阿憨發笑。
第一課的鍾聲打過了,愛玉、梅麗都去上課,辦公室裏隻剩下美玲、幼芬和阿憨。這時美玲望著她倆的影子去遠了,便悄悄的笑道:“這兩個都是傻瓜,王簡直就是拿她們耍著玩,在梅麗麵前,就說梅麗好,在愛玉麵前就說愛玉好,背了他們倆和老伍他們就說:‘這些老處女,我可不敢領教,不過她們追得緊,不得不應付應付,’你說這種話叫梅麗和愛玉聽見了要不要活活氣死!”
“這些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我們叫梅麗她們不要睬他吧,免得他爛嚼舌根!”幼芬天真地說。
“那你簡直比我老憨還憨,她倆可會相信你的話?沒得惹她們兩邊都罵你!”阿憨很有經驗似的說。
幼芬點頭笑道:“你的話不錯,我們不管他們三七廿一,冷眼看熱鬧好了。”
……
中午吃飯的時候,梅麗拿著一封信,滿臉怒氣的罵道:“什麼該死的東西,他竟騙了我好幾個月,現在他的情人找得來,他倒也撇得清,竟替我介紹起別人來,誰希罕他,難道我家裏就沒有男人們,他們就沒有朋友可介紹,一定要他這死不了的東西多管閑事!”
“喂!這算什麼,那個又得罪了你呀!”阿憨找著碰釘子,梅麗睬都不睬她,便飯也不吃的走了。
愛玉卻鎮靜得若無其事般的說道:“美玲,密司特王要訂婚了,你知道嗎?他的愛人已經從美國回來了。”
“哦,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這就難怪梅麗剛才那麼痛心了。”
“本來是自己傻瓜嘛,……所以我再也不上他的當。”愛玉裝出得意的樣子說。
阿憨向著幼芬微笑,她簡直又要放大炮了,幸喜幼芬攔住她道:“你不要又發神經病呀,”阿憨點點頭,到底伏著她的耳朵說道:“她是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言罷了。”一陣格格的大笑後,阿憨便揚長而去。
梅麗這幾天是意外的沉默,愛玉悄悄的議論道:“你們看梅麗正害Love sick,你們快替她想個法子吧。”
“夫子莫非自道嗎?”阿憨又憨頭憨腦的釘上這麼一句,使愛玉笑不得哭不得,隻聽見不約而同幾聲“小鬼,小鬼”向著阿憨,阿憨依然笑嘻嘻的對付她們。
時間把一切的糾紛解決了,在王先生結婚後的兩個月,梅麗和愛玉也都有了新前途,這一段春愁也就告了結束。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負重的駱駝般,終日不知所謂的向前奔走著;突然心血來潮,覺得這種不能喘氣的生涯,不容再繼續了,因此便決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瀘杭的火車;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們相對默然的坐著,不久車身蠕蠕而動了,我不禁歎了一口氣道:“居然離開了上海。”
“這有什麼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態度為然。
查票的人來了,建從洋服的小袋裏掏出了四張來回票,同時還帶出一張小紙頭來,我撿起來看見上麵寫著:“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這種大計劃也值得大寫而特寫;我這樣說著遞給朱王二女士看,她們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車到嘉興時,天已大黑,我們肚子都有些餓了,但火車上的大菜既貴又不好吃,我便提議吃茶葉蛋,便想叫茶房去買,他好像覺得我們太吝嗇,坐二等車至少也應當吃一碗火腿炒飯,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車裏才買得到。”說著他便一溜煙跑了。
“這家夥真可惡!”建憤怒的說著,最後他隻得自己跑到三等車去買了來,吃茶葉蛋我是拿手,一口氣吃了四個半,還覺得肚子裏空無所有,不過當我伸手拿第五個蛋時,被建一把奪了去一麵滿怒道:“你這個人真不懂事,吃那麼許多,等些時又要鬧胃痛了。”
這一來隻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卻向我笑道:“看你個子很瘦小,吃起東西來到很凶!”其實我隻能吃茶葉蛋,別的東西倒不可一概而論呢!——我很想這樣辯護,但一轉念,到底覺得無謂,所以也隻有淡淡的一笑,算是我默認了。
車子進杭州城站時,已經十一點半了,街上的店鋪多半都關了門,幾盞黯淡的電燈,放出微弱的黃光來,但從火車上下來的人,卻吵成一片擠成一堆,此外還有那些客棧的招攬生意的茶房,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打出重圍叫了黃包車到湖濱去。
車子走過那石砌的馬路時,一些熟習的記憶浮上我的觀念界來,一年前我同建曾在這幽秀的湖山中作過寓公,轉眼之間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隻管不停的變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籠霧的峰巒似笑我奔波無謂吧!
我們本決意住清泰第二旅館,但是到那裏一問,已經沒有房間了,隻好到湖濱旅館去。
深夜時我獨自憑著望湖的碧欄,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疊著不少的雨雲,星點像怕羞的女郎,躑躇於流雲間,其光隱約可辨。十二點敲過許久了,我才回到房裏睡下。
晨光從白色的窗幔中射進來,我連忙叫醒建,同時我披了大衣開了房門,一陣沁肌透骨的秋風,從桐葉梢頭穿過,颯颯的響聲中落下了幾片枯葉,天空高曠清碧,昨夜的雨雲早已躲得無形無蹤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樣冷靜,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綠的玉色,桂花的殘香,充溢於清晨的氣流中,這時我忘記我是一隻駱駝,我身上負有人生的重擔。我這時是一隻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聽見神抵的讚美歌,我覺到靈魂的所在地,……這樣的,被釋放不知多少時候,總之我覺得被釋放的那一霎那,我是從靈宮的深處流出最驚喜的淚滴了。
建悄悄的走到我的身後,低聲說道:“快些洗了臉去訪我們的故居吧!”
多悵惘嗬,他驚破了我的幻夢,但同時又被他引起了懷舊的情緒,連忙洗了臉,等不得吃早點便向湖濱路崇仁裏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門口,看見新建的一間白木的汽車房,這是我們走後唯一的新鮮東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變,牆上貼著一張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號吉房招租……“呀!這正是我們的故居,剛好又空起來了,喂,隱!我們再搬回來住吧!”
“事實辦不到……除非我們發了一筆財……”我說。
這時我們已到那半開著的門前了,建輕輕推門進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縫裹長著幾根青草,幾扇紅色的木門半掩著,我們在各廳裏站了些時,便又到樓上去看了一遍,這雖然隻是幾間空房,但那裏麵的氣分,引起我們既往的種種情緒,最使我們覺得悵然的是陳君的死,那時他每星期六多半來找我們玩,有時也打小牌,他總是摸著光頭懊惱的說道:“又打錯了!”這一切影像仍逼真的現在目前,但是陳君已作了古人。我們在這空洞的房子裏,沉默了約有三分鍾,才悵然的離去。走到弄堂門的時候,正遇到一個麵熟的娘姨——那正是我們鄰居劉君的女仆,她很殷勤的要我們到劉家坐坐。我們難卻她的盛意,隨她進去,劉君才起床,她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眼。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夠使她們驚詫了。談了一些別後的事情抽過一枝煙後我們告辭出來,到了旅館裏吃過雞絲麵,王朱兩位女士已在湖濱叫小劃子,我們議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講定到夜給他一塊錢,他居然很高興的答應了。我們買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帶到小劃子上去吃,船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忠厚老頭子,他灑然的劃著,溫和的秋陽照著我——使全身的筋肉都變成鬆緩,懶洋洋的靠在長方形的藤椅背上。看著劃槳所激起的波紋,好像萬道銀蛇蜿蜒不息。這時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麵,白雲庵那裏停住了,我們上了岸走進那座香煙然的古廟,一個老和尚坐在那裏向陽。菩薩案前擺了一個箋筒,我先抱起來搖了一陣得了一個上上箋,於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搖出一根來,我們大家拿了箋條唏唏哈哈笑了一陣,便拜別了那四個怒目咧嘴的大金剛,仍舊坐上船向前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