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回夢記(1)(1 / 3)

春風回夢記

第一回伉儷江湖聞歌圓破鏡

恩冤爾汝語燕定新巢

在天津租界中一家旅社裏,某年的初春,夜裏一點多鍾,大明旅社裏的一家煙館,正在榻上客滿房裏煙濃的時節,人多得簡直有些旋轉不開。煙容滿麵的煙館掌櫃佟雲廣,被擠得攢到賬桌後麵,正辦著一手錢來一手煙去的交易。他那鬼臉上的表情,時時的變化不定,這時正向著煙榻上臥著的一個穿著狐腿皮襖,三十多歲大白胖子道:“徐二爺,昨天給你府上送去的八兩清水膏子,你嚐著怎樣?”那徐二爺正噴著一口煙,噴完喝了口茶才答道:“好的很,明天你再給熬十兩送去!真個的,那八兩該多少錢?”說著從懷裏把很大的皮夾拿出放在床上,預備付錢。佟雲廣笑道:“二爺,你忙甚麼?隻要你賞臉,我供你抽到民國六十年再算賬也不遲!”說著,又鄭重的叫了聲二爺道:“二爺,可不是我跟你賣人情,每回給你送的煙,都是我內人親手自製。不是我跟你送人情,我的內人向來不管煙館事,說到熬煙,她更沒工夫伺候,隻有給你二爺熬煙,她居然高高興興的辦,足見二爺真有這頭口福。若是經夥計們的手,哪有這樣香甜!”這時躺在徐二爺對麵給他燒煙的一個妖妖嬈嬈的妓女答話道:“佟掌櫃,這可不怨我和你開玩笑,怎麼你們太太沾了徐二爺就這樣高興?難道和徐二爺有什麼心思?你可留神她拋了你,姘了徐二爺!”這幾句話說得滿屋裏的人都笑。那佟雲廣也不由臉上一紅,口裏卻搭訕道:“芳姑娘,先不勞駕你吃醋。憑我女人那副嘴臉,就是回爐重做一下,也比不上你一半好看,你放心吧!”說完回頭一看,立刻露出一臉怒容,向那縮在破沙發上吸煙的一個穿破棉袍的中年人道:“趙老四,你這兩毛錢的煙,玩了夠半個鍾頭,隻顧你占著地方不讓。都像你這樣,我這個煙館就不用開了!”說著又向坐在椅上一個窮酸麵目的人道:“呂先生,咱們都是外麵上的人,誰也別擠誰說出話來。前賬未清,免開尊口。一言超百語,閑話休題!”呂先生還囁囁嚅嚅的想要說話,那佟雲廣卻自把頭扭轉,再不理他,隻口裏自己搗鬼道:“真他媽的喪氣!窯子裏有窯皮,煙館裏就有煙膩。”說著又緩和了顏色,向旁邊獨睡的小煙榻上躺著的一位衣服幹淨麵容枯瘦的老頭兒笑道:“金老爺,上一回有我的親戚,想在東首幹一個小賭局,托你向上邊疏通疏通,不知道你辦得怎麼樣?”那金老爺一手舉著煙槍,一手耍著煙簽子,比劃著道:“佟老大,你是個通世路的明白人,你的親戚可以跟你空口說白話,你也可以跟我空口說白話,我可怎麼能跟上頭空口說白話!”說到這裏,那佟雲廣忙道:“你說的是。我們親戚原曾透過口風,反正不能教你為難。”

那金老爺道:“你倒會說空話,不給我個所以然,怎樣說也是白費。”佟雲廣忙湊到金老爺跟前道:“我給你燒口煙。”就拿煙簽子,挑起煙在燈上燒,趁勢在金老爺耳邊唧喳了半晌。金老爺一麵聽著,一麵點頭。這時那徐二爺和那芳姑娘穿了衣服要走,佟雲廣忙過去趨承了一遍。他們走後,還有兩三個煙客也跟著走了,屋裏立刻寬鬆了許多,候缺的也都各得其所。佟雲廣便回到賬桌旁邊,料理賬目。

這時忽然屋門一響,一個大漢子大踏步走進,行路帶著風聲,閃得屋道的幾盞煙燈火頭兒都動搖不定。大家抬頭看時,隻見他黑紫的臉龐兒,微有些灰色,卻又帶著油光,濃眉大眼,軀幹雄偉,但是精神上略似衰頹。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已髒得不像樣子。屋裏的人見他進來,立刻都不言語。佟雲廣卻皺了皺眉。那大漢直奔了佟雲廣去,他一伸手,隻說一個字道:“煙!”那佟雲廣也一伸手道:“錢!”那大漢道:“佟六哥,你這不是誠心擠我?有錢還跟你空伸手!”佟雲廣道:“周七,你聽我說,向來你給我出力不少,白給你煙抽也是應該。隻是你抽足了,就是屋裏噴痰吐沫,隨便胡鬧,給我得罪主顧。花錢養個害人精,教我這本賬怎麼算!”那周七道:“佟六哥,我是知過必改,往後先縫住了嘴,再上這屋裏來。”說著,忽想縫住了嘴怎麼能抽煙?忙改口道:“我還是帶了針線來,抽完煙再縫住了嘴。”那佟雲廣把一盒煙給他道:“少說幾句,快過癮,完了快滾!”這時那周七一頭倒在破沙發上,歎道:“佟六哥,我要花錢買煙,哪能聽你這個滾?誰讓我把錢都賭得光光淨!咳,老九靠虎頭,銅錘坐板凳,都跟我拜了盟兄弟。猴耍棍,吐血三,也變了我周老七的結發夫妻,簡直他媽的都跟定了我。好容易拿了一副天杠,偏巧莊家又是皇上玩娘娘,真是能死別搗黴。”這時旁邊一個煙客插嘴道:“周老七,你也該務點正了,成年際耍賭嫖!大家都看你是條漢子,夠個朋友,幫扶你賺得錢也不在少。你要規規矩矩,不賭不嫖,再弄份家小,早已齊家得過,不勝似這樣在外飄蕩著?”那周七長歎口氣,把煙槍一摔道:“馬先生,隻你這幾句金子般的話,強如給我周七幾百塊洋錢。可是你哪知道我周七原不是天生這樣下作,而今現在,不教我賭錢吃酒,你說教我幹什麼正經?咳,我周七也快老了,煙館裏打個雜差,賭局裏找些零錢,活到哪日是哪日,死了就落個外喪鬼也罷!”

他正說著,忽然隔壁一陣弦索聲音,悠悠揚揚彈了起來。立刻大家都打斷了話頭,隻聽弦索彈過一會,便有個女兒家的一串珠喉,和著弦索緩聲低唱。金老爺幼年原是風流子弟,吹打拉彈的慣家,這屋裏隻有他一人聽得最入神。隻聽得唱到首句頭三個字“……劍閣中……”便擺手向眾人道:“聽,別作聲!這是子弟書裏的《劍閣聞鈴》。”

這時那屋裏人又接著唱道:“劍閣中有懷不寐的唐天子,聽窗外不住的叮當作響聲,忙問道:‘窗外的聲音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是林中雨點和簷下金鈴。唐天子一聞此語長籲氣,這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可恨這不做美的金鈴不做美的雨,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唱到這裏便歇住了,隻有弦索還自彈著。金老爺便喝了個沒人知情的隔壁彩,回頭向佟雲廣道:“好動人的唱兒!你知道這唱的是誰?”佟雲廣道:“隔壁住的是個行客,也沒有帶家眷,這唱的大約是現招呼了來。”金老爺點點頭,道:“我想絕不是娼寮裏的人。現在盛行著西皮二簧時調大鼓,誰還學這溫三七的子弟書?這個人我倒要見識見識。”說著就叫過煙館裏的小夥計道:“趙三,你到外麵向茶房去打聽,這隔壁唱的若是個賣藝的人,回頭那屋裏唱完了,就叫她到這屋裏來。”趙三答應自去。

這時那屋裏又唱起來,金老爺更是聽得入神,不想那邊沙發上的周七,卻聽得連聲歎氣。金老爺轉頭來看著周七,隻見他不隻歎氣,眼角裏卻還汪著淚珠,不覺詫嶼道:“周七,憑你這樣一個粗人,還懂得聽鼓兒詞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倒怪了!”周七擦著眼笑道:“我哪懂得什麼鼓兒詞鑼兒詞?隻因方才馬先生說話,勾起我的心思,又聽得那屋裏唱的聲音像哭一樣,不知怎的就心裏十分難過,倒被你金老爺見了我的笑。”金老爺便不再言語。沉一會兒,那隔壁已是紅牙拍罷,弦管無聲,這陷便又高談闊論起來。金老爺聽了曲子勾起色迷,又犯了酸,自己唱道:“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這個人兒一定不會粗俗,想是個蘆簾紙閣中人物也。”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忽然小夥計趙三推門進來,向金老爺道:“唱的是母女倆,倒是賣誘的,隔壁從雜耍園子後台叫得來,現在完了要走。聽說是兩塊錢唱一段,你叫麼?”金老爺聽了價目,想了想,咬咬牙道:“叫進來!”那趙三又出去了。

不一會,從外麵引進兩個女人。金老爺見頭裏走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身上穿著舊素青緞子棉褲襖,手裏提著個用藍布套著的弦子和一個花絨鼓套,麵貌雖然蒼老,但就眉目位置上看來,顯見年輕時是個俊人。後邊的那一個,因為緊跟在婦人背後,麵目被遮得瞧不見,隻看得一隻絕白膩的玉手,和藍庫緞皮袍的衣角。趙三向金老爺一指,那婦人向他點了點頭,身體向旁邊一閃。金老爺立刻眼前一陣發亮,隻見一個十六七的苗條女郎,生得清麗奪人,天然淡雅,一張清水瓜子臉兒,素淨得一塵不染,亭亭玉立在這滿堂煙鬼中間,更顯得光豔耀目,把屋裏的烏煙瘴氣,也似乎照得消滅許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煙雨裏,掩映著一樹梨花。金老爺看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紀,無意中摸到自己口上的短須,才覺自己是老頭子了,餓虎撲羊式的先和這十六七女郎攀談,不大合式,便轉頭向那婦人道:“請坐請坐。”那婦人不客氣,一屁股坐在煙盤子前邊金老爺身側,一麵向那女郎招手道:“煙館裏就是這樣不寬鬆,你不要氣悶,孩子,來,來,坐在娘腿上。”

那女郎搖搖頭,低聲道:“不,我站著好。”這時趙三已搬過一把椅子來,那女郎也便坐下,卻把兩隻手都籠到袖口裏,低頭看衣襟上的細碎花紋。金老爺便向那婦人道:“方才隔壁可是你們這位姑娘唱?”那婦人道:“正是。隔壁那位客人,一陣高興,叫我們來唱買賣。可巧園子裏的師傅都忙,我便綽了把弦子跟了來。誰知客人竟要聽這八百年沒人理的子弟書,要不是我跟來,還抓了瞎。”金老爺眼珠轉了幾轉,看看婦人道:“方才弦子是你彈的?”那婦人點點頭道:“教你見笑!”金老爺用手一拍大腿,笑道:“噯噯,我認識你!你飼當初六合班的馮憐寶。除了你,女人隊裏誰有這一手的好絲弦?提丘來有十二三年不見了,聽說你是跟了人,怎麼又幹了這個?你禁老了,麵貌也改的幾乎認不得。”那婦人道:“抽大煙就把我鼓骨換了胎,怎麼會不老?二爺你眼力還好!”金老爺笑道:“你別這樣稱呼,你可還認得我?”婦人慢慢搖頭道:“倒是麵熟,一時想不起來。”金老爺道:“咱們曾一處玩了一二年,你還記得跟大王四同走的金老三?”那婦人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他肩膊一拍道:“你就是金老三呀!煙燈上可真把你燒老了,不說簡直認不出。哪裏還有當初一點的俏皮樣子!想起咱認識的時節,真像做夢一樣。”金老爺也歎息了一聲,指著那女郎問她道:“你這個孩子是新製還是舊存?”那婦人也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胡說!你不記得麼?我嫁過一回人,那是那個鹽商何靖如。他弄我當外宅不到一年,因外麵風聲不好,又把我打發出來。這孩子是跟他在一處懷的孕,後來又落到窯子裏才生的。到大王四認識我的時候,她才兩歲。你忘了你常抱著玩的那個小鳳麼?還記得她三歲生日的那天,大王四送了踴個金錢,你亦買了副小鐲子。如今改名叫如蓮了,隻仗她發賣喉嚨養活我。”說著就叫道:“如蓮,見見你的幹老金三爺!”如蓮在椅上欠欠身,隻鞠了個淺躬。金老爺坐在煙榻上也連忙還禮,一麵向那馮憐寶笑道:“你別教她這樣稱呼,看大王四在陰間吃醋!”憐寶驚愕道:“怎麼說?大王四死了?”金老爺道:“死夠七八年了。可憐三四十萬的家私,臨死落個五更抬,還不是你們姐兒幾個成全的!”

憐寶正色道:“你別這樣說,他在我身上沒花多少錢,我也沒有壞了良心害他。這裏麵冤不著我!”金老爺點頭道:“這我知道。隻花靈芝和雪印軒郭寶琴那幾個就抄了他的家。想起當初同嫖的人,都沒落好結果,如今隻有我是剩下的。聽說何靖如也死過七八年了,有個少爺接續起來,家業還很興旺。他那少爺也是好玩,前些日我還常見。他名字是叫什麼……什麼,咳,看我這記性!原在嘴邊,一時竟想不起。”憐寶笑道:“管他叫什麼!當初何靖如那個老梭膽子的人,弄外宅就像犯王法。他家裏人始終不知道有我,我也不明他家裏的內情。如今我們如蓮又不是男孩,沒的還想教他認祖歸宗去分一份家產?所以我對於老何家的事,絕不打聽。要不為你是熟人,我也絕不提起。”

說到這裏,隻聽如蓮叫道:“娘,還唱不唱?不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