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外表賽過勇士,心裏已如失望的小羊。
無家可歸的小羊喲,何處是你的故鄉?
這首詩的確高明,尤其是那“賽過”兩個字用得“奇妙不堪言喻”。真是天才的詩人呀!“賽過”!一隻馴服的亡國奴的小羊,居然賽過勇士和英雄!
這些狗呀羊呀的動物,有什麼用處?嘿,你不要看輕了這些動物!天神還借用它們來懲罰不安分的罪孽深重的人類呢。
原來某年月日,外國的天父上帝和中國的財神菩薩開了一個方桌會議,決定叫這些動物,張開吃人的血口,大大的吞噬一番,為的是要征服那些不肯安分的人,那些敢於反抗的人,那些不願意被“主人所戲弄,倡優所畜”的人。
有詩為證:
天父和菩薩在神國開會相逢,
選定了沙漠的動物拿來借用;
於是米加勒高舉火劍,愛普魯拉著銀弓:
一刹那便刀光血影,青天白日滿地紅!
紅蘿卜
最近我方才發見了一本小小說,題目是《被當做消遣品的男子》。單是這個題目就夠了!
十二年前的五四運動前後,反對宗法社會的運動還是大逆不道的。不論當時的運動是多麼混沌,多麼幼稚,可是,戰鬥的激烈的對於一切腐敗齷齪東西的痛恨,始終是值得敬重的。當時是女子要求解放。而現在,是男子甘心做消遣品了。十二三年來的“進步”真是大得不得了。這至少在城市的資產階級裏麵有這種情形。消遣品!這是多麼高貴的頭銜。高貴的人自然要格外的有禮貌,格外顧到紳士的身份,因此,咬牙切齒的“粗暴”的反抗精神應當排斥。一切頹廢感傷,歇斯迭裏的摩登態度,尤其是性神經衰弱等類的時髦病,應當“發揚而廣大之”。至於宗法社會的毒菌,還在毒死成千成萬的武俠神怪小說的讀者群眾,那可不關他們貴人的鳥事。這一類的黃金少年,自然是財神菩薩的子弟,至少也是夢想要做財神菩薩的小老板。對於這種寄生蟲的攻擊,暴露,譏刺……隻嫌太溫和了,太仁愛了,太“人道主義”了。這種文藝現在是太沒有力量了。常常不是攻擊,而是可憐這些可憐的寄生蟲;而可憐往往會變成羨慕的。
對於這些“消遣品”,以及一切封建餘孽和資產階級的意識,應當要暴露,攻擊……這是文化革命的許多重要任務之中的一個。在這個意義上說,五四運動的確有“沒有完成的事業”,要在新的基礎上去繼續去徹底的完成。
然而是誰來完成呢?難道隻是一種所謂“自由的知識階級”?
當然不是的!這是“被壓迫者苦難者”群眾自己的文化革命。固然群眾是有朋友的。這些“朋友”是離開財神菩薩的小資產階級,這是真正反對一切財神菩薩的“知識階級”。這是真正肯替群眾服務的分子。
至於紅蘿卜,那可多謝多謝!紅蘿卜是什麼?紅蘿卜是一種植物,外麵的皮是紅的,裏麵的肉是白的。它的皮的紅,正是為著肉的白而紅的。這就是說:表麵做你的朋友,實際是你的敵人,這種敵人自然更加危險。
現在,“自由的知識階級”自己出來報名,說要來繼續完成“五四”之遺業。
好極了,歡迎之至。但是,第一,假使他們擺出“科學的”尊嚴麵目,說無所謂有意識的替群眾服務,而隻有“客觀的科學的獨立的真理”,說“文學的最高目的,就在於消滅人類間一切的階級隔閡”;第二,假使他們表現自己的“超然的清高的無黨無偏的”態度,居然要做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第三者”,說壓迫者固然不準侵犯別人的言論出版自由,而被壓迫者也不應當“侵犯”別人在思想上意識上來實行壓迫的自由;第三,假使他們並不是來幫助群眾鬥爭,並不在群眾的立場上來檢查種種可能的缺點和錯誤,來共同努力的糾正,在鬥爭的過程之中去鍛煉出文化上的更銳利的武器,而是自己認為是群眾之上的一個“階級”,把群眾的文化鬥爭一筆勾消,說這和封建餘孽資產階級的文化現象同樣也是些烏煙瘴氣,說隻有他們自己才能夠開辟光明的道路;——那麼,他們究竟是群眾的朋友,或是群眾的老師,還是群眾的敵人?究竟是不是紅蘿卜?!這的確要且聽下回分解了!
“懺悔”
聽說有些財神菩薩的少爺懺悔起來了。懺悔了似乎也有這麼三四個月。可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幾聲大炮,就把這些懺悔的少爺耳朵都震聾了。現在,他們不再懺悔自己的罪過了,他們來要求工人和勞動者懺悔了。這些“下等人”有什麼可懺悔的?據說:這些人的罪過是在於不懂得民族主義,是在於聽了什麼“邪說”忘記了祖國,所以應當懺悔。
財神少爺的耳朵,聽不見非民族主義的反帝國主義的呼號和戰鬥。一則是因為他們聽不進,二則是因為他們的老子,財神菩薩的法寶鎮壓著那些呼號和戰鬥。
固然,“下等”窮人的鬥爭還沒有趕走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以及……然而,窮人用不著懺悔,窮人用得著的是挖心——挖掉“奴隸的心”,越挖得幹淨,鬥爭的勝利越有把握。
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拋棄,去給別人謀幸福。為了別人,甘願把自己的性命犧牲掉,一點也不悔恨,這就是所謂奴隸的心吧。這顆心,我的祖先傳給我的祖父,祖父傳給我的父親,父親如今又傳給我了,並不管我是不願意要它。……這奴隸的心,我不要它。要到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去掉這奴隸的心嗬!
——《小說月報》1931年12月號,巴金:
《奴隸底心》
1931年發見了這種“挖心文學”的萌芽,張天翼的《二十一個》,《麵包錢》,黑炎的《戰線》……這些作品裏麵反映著“下等的”小丘八兒的改造,反映著他們的轉變。自然,這都還不過是初步嚐試的作品,都還是太片麵的,非第亞力克諦的(non—dialectic)。可是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這至少已經不是空中樓閣,這能夠反映一些現實的生活,——反映著“反財神”的鬥爭的某一方麵。
不過,“奴隸的心”其實比聖人的心還複雜得多。如果聖人的心有七竅,那麼,奴隸的心至少也有七十個竅。為什麼?因為這又是財神的神通,財神的政治法律宗法教育風俗……以至於文藝的法寶,把窮人的心拗過來,彎過去,扯得長,拉得緊,四方八麵戳了許許多多的洞,真正是“幹錘百煉”,弄得個奇形怪狀。事實上,沒有巴金寫的小說裏那個主人翁說的那麼簡單。當你曉得要為自己“謀幸福”的時候,財神爺還會叫你的心變成另外一種的奴隸的心。
譬如說罷:“自由的”小資產階級分子的心,也是一種奴隸的心。而小資產階級分子的心不但在一切種種窮人的肚子裏有,就是在工人的肚子裏也會有。小資產階級分子要算是會自己謀自己個人的幸福的了。如果你著重在個人方麵想,財神爺的仙法立刻又起作用:他馬上念起咒來——“管你自己,管你自己。”這種咒語往往很靈驗的。它叫你的奴隸的心,形式上變換一個樣子,而奴隸的根性仍舊保存著。
現在實際生活裏麵,正在進行著極複雜的“奴隸的心”的消滅過程,這種小資產階級分子的傳染病菌,也在劇烈的鬥爭之中受著消毒劑的攻擊和撲滅。
假使要說窮人也有什麼罪過可以“懺悔”的話,那麼,不是懺悔聽了什麼“邪說”忘記了祖國,而是懺悔挖奴隸的心挖得不幹淨。現在醒悟得多了,現在還要努力的去挖,挖掉一切種種奇形怪狀的奴隸的心。
黑炎的《戰線》裏,描寫一些兵士,也奉著北伐軍政治部的命令,組織宣傳隊,特別去演說打倒軍閥,這些兵的演說是:“軍閥就是×××,×××……其他就沒有別的軍閥了!”這固然是奴隸的心,固然值得“懺悔”,——如果這些兵現在還在人世間,他們一定正在懺悔。但是,譬如有一個兵說:
“我現在是當著二等兵,是怎樣苦,我都告訴她了;並且她還倒在我身上哭!……她要愛我一百年!”……她希望他早些出發,將來打到上海的時候,這種沒有餉發的丘八不要幹了,最好到廠裏去做工,不然拖黃包車也可以,那麼,以後她便和母親同到上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