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下的轉身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趙雁
生於20世紀70年代,祖籍浙江紹興。現為中國航天員訓練中心宣傳幹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被列為中小學課外讀物的《第一視角:與宇航員朝夕相處》。其創作的小說、報告文學、散文曾發表在《人民日報》、《人民畫報》、《解放軍報》、《中國作家》、《當代》、《小說界》、《黃河文學》、《飛天》、《西湖》、《解放軍文藝》、《神劍》等報刊上。另小說集、散文集及電視專題片問世。並獲解放軍文藝獎等多種獎項。其參與撰寫的電視專題片《飛天之路》曾獲國家科技進步(科普類)二等獎。
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每晚收拾停當,姚惠潔都會追著各種相親電視節目,將頻道轉過來轉過去地看,什麼非誠勿擾百裏挑一誰能百裏挑一愛情連連看我們約會吧轉角遇到他選擇等等,每天什麼時候播出,什麼時間重播,一周播幾次,她覺得自己可能比廣電總局還清楚。這些俗爛的節目可以一直陪伴她入眠,有時甚至犧牲寶貴的美容覺,追到半夜,還意猶未盡。哪怕第二天睜著熊貓眼萎靡不振也在所不惜。
至於中了什麼邪道,她也說不清。要知道那檔大型生活服務類節目《非誠勿擾》火遍全國,被當成一個社會現象成為公眾話題的時候,她還十分清高地告訴別人,自己從不看這些爛俗節目,簡直是在浪費生命。但不知為什麼,她這個幾近體育盲的人,卻單單對女子體操情有獨鍾,每當電視轉播這檔節目時,她都會鬼使神差地尋找到頻道,用搖控板交叉換位頻道,津津有味地看著,特別是對平衡木那些什麼拉拉提、側手翻、倒插虎等動作,她都稔熟於心。對那些體操運動員,她也能如背家書地記住她們的名字:程菲、何可欣、鄧琳琳等等。有一次在世錦賽上她看到程菲從平衡木上掉下來,忍不住竟哎喲地驚呼了一聲。她知道平衡木不是程菲的強項,程菲是跳馬高手。平衡木的花冠是鄧琳琳,在世界大賽上多次奪冠。姚惠潔常望視暗歎道,這騰挪躲閃,在方寸之間尋找出路的運動很像自己窘態連連的生活。
此時的姚惠潔人近中年,早已過了適婚階段,對愛情的想象空間已被擠壓得幾乎為零。自己怎麼也會走入浪費生命的大軍?甚至有了癮著了魔。這樣的變化讓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看這些節目,她更多是帶著戲謔和娛樂精神的。台上那些伶牙俐齒,做作毫無矜持,甚至有些神經大條,直白到讓人臉紅,妝容厚重幾乎看不清本來麵目的女嘉賓,看起來更像是希望上鏡並博眼球的末流演員。在這些節目裏的男嘉賓的角色定位千差萬別,有的是草根屌絲,專為受虐而來;有的是所謂高富帥,或者花樣美男,帶著高人一等的娛樂姿態來選美審醜的;最為難堪的是一些中老年人,帶著一副時不我待、隻爭朝夕的態度,不管蘿卜白菜一堆撮,火急火燎拉郎配,全然是求偶的物理屬性,沒有了愛情的情致和美好。
偶爾,一些順眼的俊男靚女的所謂愛情告白和淚水也會讓姚惠潔欲罷不能。雖然她知道這些都是年輕的荷爾蒙在起作用,不會超過五千個小時就會消散瓦解。雖然她知道那些令人眼熱心跳的承諾都是腳不沾地毫無意義的呢喃。但她還是會心動。此時的心動不是還有奢望,而是回顧,曾經的花樣年華裏,自己有沒有享受過如此的熾烈?又有沒有男女嘉賓令人欽佩定力和不為所動?有沒有過眼前女孩子的嬌嗔賣萌和嗲言嗲語?她唏噓,她感歎,雖然這樣的情緒不及她浪費時間的千分之一,可她享受煙花絢麗升空的瞬間旖旎,似乎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等待都是為此鋪墊。有一瞬間,她似乎想明白了,自己是以這樣折磨人的方式祭奠,祭奠稀裏糊塗,有許多遺憾的青春歲月。就像比自己還年輕的趙薇拍了導演處女作《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就像那部平淡卻火遍海峽兩岸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一個道理。無非自己的選擇有些欲蓋彌彰,有些蜿蜒曲折,有些施虐傾向。而女子體操轉播則更純粹也更真實一些,她常驚歎那些小姑娘身輕如燕、插花引蝶的身姿,更羨慕她們身上那股青春的氣息,她似乎是想尋找到那股貼近而又久違了的氣息。
姚惠潔也會犯神經大條,比如在她和丈夫兩人滿嘴油大口嘬吸著手中那一大碗為打發剩菜而下的麵條的時候,她突然會問,你愛我嗎?
聽到這種毫無氛圍鋪墊的發問,全神貫注正在吃飯。嘴裏包滿了食物的丈夫差點被嗆住,於是他一邊吞咽,一邊張開滿是食物殘渣的嘴,皺著眉頭狠狠剜她一眼,說成天就這麼兩句!愛愛愛愛愛,行了吧?真神經到家了!全然不顧自己的嘴成為那些食物殘渣發射器,斑斑點點噴到她的臉上,桌上。
她悻悻然,用手背擦著那些痕跡,毫無滿足感。
愛與不愛又怎麼樣?自從無意中發現丈夫在外有了私情,愛與不愛的,在她就失去了意義。明知道這種形式感的問題蠢到家,可下次一張嘴還是這句。因為她喜歡用這個詞刺激對方。好像沒有這句話,不能證明自己婚姻的合法性一樣。
姚惠潔愛思考,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可她所謂的思考,不解決吃,不解決穿,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甚至缺少對未來的規劃。用她丈夫從前的話說,她想的全是些閑得蛋疼的形而上的問題。
在現實中,姚惠潔什麼也不敢信。拚不了爹拚不了婚姻的她,隻相信奮鬥。盡管奮鬥也不是那麼純粹,但對她而言,也似乎隻有“奮鬥”兩個字給予她一顆並不安分的心,激勵,讓她對未來還有所期盼。她曾經在一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為什麼從古到今,到現在這個毫無誠信的社會,愛情會是所有文學音樂繪畫舞蹈戲劇等所有藝術形式中改變個人改變世界的似乎唯一美好方式?但在現實世界中卻又是最不堪一擊,是供紅塵男女把玩手中的裝飾,讓生活還略有情趣的東西,一旦和現實利益發生觸碰,最早被丟棄犧牲也是被鄙視的,就是愛情。似乎人類要靠對愛情的絕對虛幻才能維持生存?要靠一次或重複的淪陷傷痛才能心存美好?這實在是生活最大的悖論。
也許隱秘的平衡在世界各個角落暗香浮動?
電話讓已睡下的姚惠潔有了不好的情緒。好像黏膩附著在身上,一時半會兒洗不下去。盡管不情不願,還是有了不自覺的依賴,想抗衡卻不知力量從哪裏發出,細碎的聲音卻從她身下一點點窸窸窣窣燃起來,顯示出不耐。
姚惠潔幹脆起身,立於淩晨的窗前,拂拂碎發,將身上的睡袍使勁攏攏。冰涼的窗在夜色的籠罩下,有了白天見識不到的闊大與深切。她把臉輕輕貼在落地窗上,舒展地伸開雙臂,瞬間的寒意與清醒傳導全身,堅硬與脆弱,和她的心情一樣貼切。
飛翔應該是她的姿勢,姚惠潔一貫以為。她從第三十二層向這座城市俯視。她的不耐令俯視注解為她的姿態,以為可以將整座城市的真相盡斂。閃爍的霓虹,流淌的車燈如河流一般穿針引線將城市勾連,街心花園的射燈好像節日投向天穹的耀眼,撞在玻璃上,一片破碎,驟然間開放了真相的花朵。
她睜大眼睛,使勁盯著腳下的土地,企圖從那裏找到真相。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她在夜晚才能伸展自如,夜晚如同她的護身符,隻有夜晚來臨,她才可以慢慢將一切掩埋,消融,像遊弋在開水中的六安瓜片,一絲絲舒展,了無筋骨,卻綻放出潤澤和芬芳。
她趴在窗上,看著地下。仿佛城市夜空洞悉真相的蝙蝠,更像掛在城市十字架上受盡煎熬,欲將靈魂交由上天拷問的雕像。
城市一點點醒來。
醒來的時候,姚惠潔已對電話的內容記憶恍惚。她隻記得一米二高、十公分寬的平衡木是她永遠跨不去的坎兒。起跳、上木、跳步、轉體、翻騰兩周半,當右足尖落下,她的身體開始失衡,左右搖擺還是難以調整,當她像隻藍色的蝴蝶飄然墜落,平衡木卻越升越高,直上雲霄。她大喊著,聽到心髒崩裂的聲音,掩飾了尖厲的叫聲,她徒勞地張著嘴,向下、向下、向下……她驚醒時,脖子後麵一片濡濕。
電話是丈夫打的。
他的電話是不帶線的風箏。隨飄隨蕩,不看時間,不講路數。
姚惠潔和丈夫蟄居在城市兩端,正常情況下一個月見兩次,維持相互的體麵。這是私情被發現後,不願離婚的丈夫和姚惠潔協商的結果。他們不是一朝一夕的感情,他們相差兩歲,卻是由同一名醫生接生,出自同一張產床。他們的父親有生死交情。他們的淵源不可謂不深。然而,在這道分水嶺上,他們是無法走下去了。
關於對男人的想象,姚惠潔已有了好像微恙般的不適,這些細碎的念頭一經冒出,她有壓不住的慚愧,好像被捉奸在床的婦人。卻抵禦不了,她知道一旦寡淡入心,任由刀斧橫前也阻不住。
她常在想,自己喜歡上丈夫的理由,她恥於談愛。難道是他下巴上迷人的凹陷,如同麥克道格拉斯,刻下的是深情、沉穩,或者在外不足展示的性感?還是他充滿磁性的聲音?還是因為他們是《生死戀》中那個像水一樣純情的夏子和細雨一樣綿密癡情的雄二?
“愛情是怎樣來臨的?是像燦爛的陽光,是像紛飛的花瓣,還是由於我祈禱上蒼……”
“愛情就像暴風雨一樣,夏子,你我都無法抗拒!”
……
夏子和雄二已經遠去,終將遠去的還有這個叫楚天河的男人,就像小臂上劃的那道淺淺的疤,當初的鮮血是多麼驚心動魄,今天就隻有這道淺淺的疤,淡得近乎看不出。結了痂的傷口,印子還在,傷口已成為過去。
這些也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失去這段婚姻。姚惠潔望著床頭櫃上女兒的照片。
十二年前,她和丈夫去九寨溝旅遊,遭遇車禍。自己重傷,在床上躺了兩年,是丈夫的精心照料讓她重新站起來。然而,噩運再襲,她的生育功能受損。五年來,丈夫陪著她天南地北尋醫訪藥,終於試管成功,生下女兒。
如今,女兒三歲。自打婚姻觸礁,女兒被送回奶奶家,快一年了。
對這個千辛萬苦得來的寶貝女兒,惠潔和丈夫兩人都不舍得。說到離婚,丈夫抱著她,痛哭了三次。姚惠潔的心卻越來越冷。
她會常常在紙上劃拉兩個數字:7、2.5
七年的恩情,兩年半的私情。她不知道如何在兩邊取舍。於是隻能僵持。
丈夫的話越來越少。
這個家冷如寒窯。
姚惠潔接到夏表姐電話的時候,正趴在隔斷辦公桌上細心擺弄她的手指甲,染著性感的肉芽紅,細細尖尖地恩寵著她,好像漾在深閨的怨婦。姚惠潔一邊用銼子細心地修護著指甲的毛邊,一邊用眼睛迅速睃著周邊,掩耳盜鈴似的怕別人窺見她上班的真相。倒是靠肩膀耳朵夾著的電話顯得那麼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