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衣冠南渡 第三十八章(1 / 2)

慕容柒虜趕到之時,顧謙之身邊隻剩一萬人馬不到了。

顧宗安投靠北燕,長孫嗣自然不會錯過這樣好的機會,當機立斷,便出兵豫州了。然而他也明白,如今顧謙之雖然錯殺顧頤,但淮陽城內尚且穩固,難以攻下,因此並未直接攻打淮陽,而是集中兵力先攻樂煬城。

有顧宗安做內應,樂煬太守陳勇根本不是長孫嗣的對手,隻好派人向顧謙之求援,所幸一路並未被北燕軍隊發現——卻原來這也是長孫嗣設下的計謀。

顧謙之接到信後,命部將薛寶辰領著兩萬人前去樂煬救援,自己領一萬人斷後。行至途中,正遭埋伏,薛寶辰所帶著的兩萬人,主力幾乎全被殲滅,薛寶辰好不容易才拚死逃了出來,然而身邊也隻有一千來人了。陳勇聽說後,也不管顧謙之尚在路上,趕緊棄城而逃。長孫嗣占了樂煬,又命一支精銳攻打淮陽。此時淮陽城中空虛,梁弛竟然擅自做主,獻城投降了。長孫嗣得了淮陽、樂煬兩城,便一頭一尾地包抄過來,將顧謙之困在了中間的沁縣。

腹背受敵,據城被困,這樣的情形何其相似!然而卻再也沒有一個顧懷之自告奮勇,願意曆經辛苦為他解圍了。

想起顧懷之,顧謙之心中不禁又愧疚,又難過。

他的父親一共有三個兒女,顧悅之與他們並非同母所生,因此感情算不上十分親厚,顧懷之卻是他同父同母的胞妹,血親關係,乃是他寵愛顧懷之的一層理由。然而更多的,卻是因為他的母親生顧懷之時難產而死,父親不久也生病去世,他與顧懷之相依為命,甚至可說,顧懷之乃是他親手養大的,感情自然與別人不同。

顧謙之少年時便擔任族首一職,個中辛酸,不足一一為人所道,因此總盼著顧懷之能夠無憂無慮地快樂長大,自然對她是有求必應,視若掌上明珠。當初顏平過來豫州,說要土斷,世家議論紛紛,最後還是顧謙之看在顧懷之的麵上,稍許配合,顏平才算交了差。後來元日過節,朱簡鬧事,世家要他交出顏平以平眾怒,他也是害怕顧懷之傷心,因此麵上說得狠絕,背地裏卻將顏平偷偷放了。

他待顧懷之好,顧懷之自然也異常珍惜他。便就是有了顏平,有甚麼好的,也都是先給哥哥,再說其他。上次淮陽被困,若無顧懷之以身犯險,千裏迢迢搬來救兵,後果不堪設想。

顧謙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仍然潔白如玉,柔軟非常,然而這雙手,卻打了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妹妹,錯殺了自己的師長.....

顧謙之心緒翻騰,隻覺得胸中滔滔,似有千言萬語,然而身邊卻無一人可共語,平生至此,豈不淒涼!他雙手按在城牆上,遙看那一輪潔白月色,突然撮口長嘯,其聲也悲也清,是謂看破浮生虛妄,殺戮種種皆有業報,權勢名利皆如煙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顧謙之在沉浸在自己的這一聲長嘯之中,隻覺得眼前北魏騎兵,淮陽城破,蒼雲烽煙,仿佛都已不在,隻有天地間一輪圓月,照徹萬古長空,人事代謝,明月依舊在。

就在這時,卻聽胡笳聲起,蒼涼沉鬱。顧謙之側耳傾聽過去,原來是自己帳中會吹胡笳的軍士聚在一起,吹奏起了《胡笳五弄》。《胡笳五弄》乃是顧謙之閑暇時所寫,分《登隴》《望秦》《竹吟風》《哀鬆露》《悲漢月》五折,因他雅好聲色,便讓軍中一些粗通音律的將士學來,有時或作行軍解悶之用,卻不料今日起嘯,將士們心有所感,竟自發吹奏起來。

胡笳聲哀,顧謙之聽了,心中不但沒有再添一層悲氣,反而峰回路轉,頗有豁然開朗之勢。他深深吸了口氣,再次長嘯,這回的嘯聲之中,一掃方才的抑鬱不樂,卻帶了幾多慷慨壯懷,嘯聲再轉,又有澄空明亮,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然而,我畢竟活過。

嘯聲停住,顧謙之已是淚流滿麵,心緒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遠處北魏的軍營中,也陸陸續續出來不少人,紛紛望向顧謙之所在的城樓,然而沒有一個人上前擊殺,甚至半分戰意也都沒有。眾人就這樣挺直了脊梁站在原處,月色皎潔,照在每個人身上,笳聲淒清,回響在每個人的耳畔。

也許他們想到了家鄉,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兒女,想到了死去的兄弟,想到了一路征戰的艱辛,想到了人事終將成灰...但沒有一個人,想到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