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平生三伏日,道路無行車”,此時伏日過去不久,天氣比之前涼爽了些,藍天白雲,澄淨無比,園內又有茂盛草木,姹紫嫣紅,點綴其間,並步前行,隻見假山塊壘,層層疊疊,飛簷翹角隱約沒乎其中,又聞清泉流水潺潺聲響,真是一等一的入畫好風景。這風景雖好,卻比不上其間人物來得賞心悅目。
隻見園中闊道上,一人快步疾行,身穿一件衣袖闊大的紫色長衫,腳踩一雙八色文履,頭上別了一枚骨簪。這裝扮看似尋常,在他身上卻暗藏一股風流,因走得快,闊大衣衫揚起,頗有“浩浩乎如馮虛禦風”之感,正是這所庭院的主人,出身琅琊鬱氏,時任東宮屬官的鬱清遠是也。
此時是蒼雲熙和六年,離先帝初創國朝已過了二十七年。雖有一番休養生息,但因前朝戰亂太過,高門世家皆以保全自身為先,各地刺史太守又擁兵自重,朝廷有時竟也對其無可奈何;加上北方烽煙頻起,竟現英主,雖有統一之名,但四海九州並不算安定。這倒罷了,偏先帝薨時,又將皇位傳給了蘇溈塵,也即後世所稱的惠帝。這蘇溈塵雖是武元皇後所出的嫡長子,但天性愚鈍,是個不辨常理的傻子,長到十六七歲了,仍無法開口講出完整句子。當年立嫡之時,朝中便有許多人反對,武帝顧念與皇後之間的感情,又有些別的考量,到底沒有改立寵妃韋氏所出的庶子,會稽王蘇沐塵。好在蘇溈塵雖傻,卻有個極聰慧的皇後,乃是先帝寵臣庾楷的長女庾明慧。惠帝即位後,她垂簾聽政,重用能臣,政治倒也還算清明。不過熙和二年時,發生過一次宗室變亂,雖很快壓了下去,但庾皇後自此對宗室生了戒心,越發倚重起世家大族來。琅琊鬱氏便是位居首位的一門。
這琅琊鬱氏原是貫縱三朝的簪纓世家,祖上多為三公九卿,便是再尋常的子弟,在朝中也至少是個五品以上的官兒。更奇的是,許多世家或因戰亂,或因宮闈爭鬥漸衰下去,琅琊鬱氏卻不減其榮,非但不減其榮,如今更有蒸蒸日上之勢。到了這一輩,其族首主事,名喚鬱清衍的,更是庾皇後門下紅人,官任吏部尚書,專管名士品評,官員銓選,又兼任從二品上將軍,掌京師禁衛,加上其頗善清談玄理,寫得一手好行書,天下士人皆以他為楷模。鬱清遠正是他的族弟,現與堂弟鬱清然一道,住在城南永和裏的這處私宅中。
鬱清遠進屋時,鬱清然已裝扮完畢,正抻著雙手等侍女給他籠上一件淡青色的外袍。鬱清遠動了動鼻子,是青竹香,很是合襯。
他笑嘻嘻地走過去,越過侍女給鬱清然攏好衣服,道:“清然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這話不假。
鬱清然繼承了他母族清河韋氏那邊的好容顏,臉盤十分秀氣,眉宇間卻又得一份琅琊鬱氏獨有的疏朗,如今正是十八九歲的好年華,看著真是宛如玉人一般。何況鬱清遠看他,無論如何都是世間最好看的。
鬱清然聽他在侍女麵前口無遮攔的,雪白的臉有些發紅:“堂兄!”
“叫清遠,”鬱清遠不以為意,親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子,“說了多少次了。”
鬱清然的臉徹底紅了,皺眉道:“於禮不合...”
鬱清遠見他強作鎮定,也不再勉強,微微一笑拉著他出了門。
賀六渾與庾浩鬥富在整個洛陽城裏早已算不上什麼新聞。因著姻親關係,先帝當初還幫過庾浩,送他一株五尺高的珊瑚樹,聽說是高麗貢的;哪知道才擺出來就被賀六渾拿玉如意打了個粉碎,庾浩正要發作,賀六渾命人送了六、七株八尺來高的珊瑚樹給他,還說不成敬意——這件事在洛陽城中已經成了笑話兒,可沒人敢當著庾浩說什麼。國舅麼,所以他設宴還是得去,不光得去,還得熏衣傅粉,漂漂亮亮地去。隻是...
鬱清然看著麵前的酒杯有些發懵。他從來不喝酒,此時真是為難極了。他有些求救似的望了鬱清遠一眼,後者微微一笑,在桌下伸手拍了拍他的掌心,沉聲道:“不想喝就別喝,難不成這天下還有誰敢強迫我鬱家清然喝酒不成?”
端酒的侍女的臉色頓時發白了,匆匆行了一禮便膝行下一桌。主人卻不打算放過他。
庾浩掃了一圈,眼光最後定在鬱清然身上,略笑道:“今日賓主盡興,若是有人不喝,便是我這裏伺候得不好,伺候得不好,便是沒有盡到本分,沒有盡到本分——”他眸光一冷,比了一個手勢,左右便有兩人將剛才的侍女拖了下去,隻聽院中一聲慘叫,庾浩將杯中酒飲盡,淡淡道:“活著也沒什麼用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