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鐵 拐 李(1 / 1)

槐樹灣上有兩個人最要好:鐵拐李和孟大炮,隔壁鄰居,鐵杆酒友,甭說處得多熱呼啦。

鐵拐李姓李,名善誼,幼年時患小兒麻痹症,落下殘疾,左腿跛 ,右腿特有勁。有同齡人調笑他,免不了要挨他鋼筋般堅硬的右腿一擊,久而久之,諢號“鐵拐李”便在四鄉八鄰傳開了。如今,人已六旬,大家仍然改不了口,他也就咧著大嘴笑:“先叫後不改,我不護短,我不護短。”不護短不假,但卻死要麵子。一次,鎮上開展“婚育新風進萬家”活動,請鐵拐李為市、縣領導即興表演了一段大鼓書,中午在鎮政府食堂就餐時,市、縣、鎮、村四級領導進二樓餐廳吃工作餐,鐵拐李卻被工作人員攔在門外,補助他一百元錢,他一怒之下甩下百元大鈔,拂袖而去。

鐵拐李其貌不揚,但腦袋瓜子靈活。從人民公社時起,就沒有下過田,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居然從縣文化局開來了介紹信,背著大鼓滿縣地轉悠,一年下來,生產隊得到百十元提成,他自己也樂得囊中鼓鼓。大年初幾,後生們一個個涎著臉,口喊:“給李叔拜年。”坐下打撲克,便是一天,絕口不提回家的事,一個正月抹桌不幹。隔壁孟大炮提醒他:留點積蓄,不要被混小子們吃光喝盡了,鐵拐李昂起臉:“我寡漢條一個,孩子們來拜年是看得起我,過了正月,大不了鼓書多捶幾場。”孟大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清楚,年內二十八鐵拐李背著大鼓回家那天,居然嗓子啞的講不出話來!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請鐵拐李說大鼓書的越來越少了。他困惑過一陣子,便在街上逢集時擺上大鼓,做街頭藝人,但聽眾寥寥。他一咬牙,幹脆買來補鞋器什,蹲在街邊補鞋安拉鏈,不管刮風下雪,他一集不丟。

生活,在不寬裕的節律下緩緩向前,碾著歲月的圓盤。

孟大炮依舊隔三岔五地同他喝酒、吹牛皮;年輕的後生們一茬又一茬地到他屋裏打撲克、扳手腕,隻是鐵拐李餐桌上的鹹菜擺得越來越勤,人也顯得心事重重,時常望著《小紅花》雜誌“愛心橋”欄目登載的一個個小學生照片發愣……

細心的人發現,每月的月底,他總要往街北郵政所那邊跑。

槐樹灣是皖西北有名的酒鄉,民風像酒一樣醇厚。相應地,人的性情也是點火就著,任其蔓延,懷著一腔古道熱腸的鐵拐李,在酒與火中,被嗆出了淚。

一天夜裏,鐵拐李從鄰村喝喜酒回來,踩著高蹺步,深一腳淺一腳的,迷迷糊糊竟摸到隔壁孟大炮屋子裏,黑暗中,孟大炮婆娘驚叫一聲:“誰?”慌忙拉開電燈。鐵拐李沒有應聲,乜斜著眼,一頭倒在床上。女人像被電擊一樣,一頭躥出門外,大叫畜牲非禮,不一會跑來十多個人。正在村西頭打牌的孟大炮聞訊後沒命地往家跑,到床前把酣睡中的鐵拐李拎小雞一樣地拎起來,“啪啪”幾記耳光,氣哼哼地說:“怪不得成天到晚跟我套近乎,原來你這狗日的沒安好心……”鐵拐李傻乎乎地瞅著圍觀的人群,拖著醉腔:“我……沒醉,沒……醉,大家看……啥哩……”引起人群中更大的責罵聲。

那晚後半夜,鐵拐李不見了。一年後,仍然沒有他的音訊。有人說,他被一個年輕的大學生收留去了,在一家企業當收發員;也有人說,他在某南方城市仍舊擺他的鞋攤子;還有人說,百公裏之遙的鐵石山下有一具無名屍,雖已高度腐爛,但模樣像鐵拐李……

槐樹灣的大樹下,人們農閑時依舊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談古論今,但大家都仿佛覺得,生活中沒有鐵拐李,好像缺少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