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狄仁傑病逝了!這是近來最震動天下的消息,朝野一片悲聲。
自河北防禦突厥回來後,狄仁傑便數次以老病請求致仕退休,但女皇不準,不過特許他不必跪拜,不必宿值,稱之為“國老”,然而這一切的恩寵還是沒有能挽留住狄仁傑的生命。武則天於深宮中得知消息,黯然淚下,良久才道:“朝堂空矣!”
狄仁傑身故後,政局表麵平靜,實際上各種暗流都在勃勃湧動。武則天雖立第三子李顯為太子,但仍堅持武周國號,賜太子李顯姓武氏,大赦天下。考慮她死後太子與諸武不相容,命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公主丈夫武攸暨等人簽署永不相負的誓文。又將太子第六女永泰郡主李仙蕙嫁魏王武延基。太子幼女李裹兒早已被封為安樂公主,預備嫁往吐蕃和親,然而湊巧求婚的吐蕃讚普墀都鬆讚死於討伐其南境附屬國泥婆羅的征途中,和親一事就此作罷。武則天又將安樂公主嫁給武三思長子武崇訓,意圖以聯姻來平息李武兩家長期以來的勢同水火。
不過比皇室婚姻更吸引民眾眼光的是武舉科考。自女皇登基以來,專注於在國內鏟除異己,邊防武備鬆弛,以致武周百萬大軍平定不下幾萬契丹叛軍,最後不得不以巨大代價求助於突厥,成為天下共傳笑柄。武則天痛定思痛,破天荒地開創了武舉製度,意在選選拔出武藝高強的傑出將才,在軍中效力。
出人意料的是,中國曆史上首屆武舉狀元並不是漢人,而是契丹人室力,他是左玉鈐衛大將軍武楷固手下的勇士。武楷固即是辛漸之舅李楷固,因平定收服契丹餘部封燕國公,賜姓武氏。榜眼是華州人郭敬之,祖籍晉陽。探花是辛漸。之前呼聲極高的宋之悌排第六名,列乙等。王翰之前聽說武舉並沒有舉子對陣一說,無法借機為劉希夷報仇,根本就沒有參加考試。
眾人在家中為辛漸設宴慶賀,特意將王綝之子王京贈送的兩壇“醽醁”、“翠濤”美酒開了封。
俱霜取過兵部發給辛漸的告身瞧了瞧,道:“漸哥哥,你費了半天勁,又是騎馬又是射箭又是耍槍的,就為了這麼個東西?他們為何不直接發給你一枚大官印?”辛漸苦笑道:“我可不是為了做官才參加武舉考試。”王之渙道:“是啊,辛漸要想做官輕而易舉,他參考武舉不過是要替李弄玉報仇。”
俱霜從未聽過此事,奇道:“為李弄玉報仇?之渙哥哥是說李弄玉死了?怎麼可能?”辛漸神色黯然,不願意再多提,道:“美酒當前,大夥兒趕緊開喝開吃,可別因為我壞了興致。”遂大飲一場,唯有狄郊尚在為伯父狄仁傑服喪,不能飲酒。
歡宴結束時已經傍晚,辛漸還是忍不住攜了兵刃,來到修業坊找李湛。李湛居然正在堂中坐著等他,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
辛漸道:“將軍原先隻是文官,不過是因女皇信任才被授予兵權,統領禁軍,我卻是自幼習武,將軍當真要與我比試麼?”李湛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來吧。”
來到院中一塊空地上,李湛命家仆在四周結滿燈籠,亮如白晝。二人各自拔出兵刃,交手不過幾招,李湛佩劍便被辛漸一刀磕飛。辛漸見他停手不再反抗,上前用刀逼住他胸口,問道:“將軍還有什麼遺言?”
李湛卻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辛漸道:“那我隻好送將軍一程。”作勢欲刺。一旁風廊中忽奔出一名女子來,高聲叫道:“住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弄玉。
辛漸拋下刀,迎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若非如此,你還不會出來。”李弄玉見他雖然欣喜,卻並不十分意外,道:“你……你已經知道我並沒有死?啊,一定是俱霜告訴了你。”
原來俱霜問明李弄玉是被李湛絞死後,連呼不可能,她來洛陽後親眼見過李弄玉。原來她和王翰同去溫柔坊查看銅麵蕭娘又被趕出來的當晚,她又回到了碧落館,想弄個明白,以討好王翰,避免次日被他送回晉陽。哪知道剛翻牆進去就被人擒住,一直拘禁在暗室裏。後來有個女子和中年男子到來,旁人稱呼女子為“四娘”,稱呼男子為“李公”。俱霜雖不認得李弄玉,卻曾從王之渙口中聽說過她的一些事,這才知道碧落館的一切都是她在暗中策劃。李弄玉因為事幹重大,本要殺了俱霜滅口,哪知道俱霜機靈,隱隱猜到李弄玉是皇族身份,當即叫道:“我跟娘子是一夥兒的,我是宣城公主的女兒,我們是親戚。”原來她是高宗皇帝淑妃蕭氏次女宣城公主的女兒,論起輩分來她還真是李弄玉的表妹。當年武則天當上高宗皇後後,將原皇後王氏和淑妃蕭氏截掉手腳,泡入酒甕中,說是要二人骨醉而死。據說王蕭二人被殘害而死後,太極宮中開始鬧鬼,武則天經常夢見王氏和蕭氏披頭散發、渾身滴血,請巫祝禱告也無濟於事,於是她奏明高宗,興建了大明宮。可當她從太極宮移居大明宮後,二鬼又追到這裏作祟。武則天由此深恨長安,幹脆搬去了洛陽,稱帝後更是定洛陽為神都。蕭淑妃死後,所生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均被幽閉於冷宮中,三十多歲還沒有出嫁。武則天長子李弘同情兩位姊姊,出麵為姊姊說了幾句好話,武則天勃然大怒,當即將兩位公主嫁給羽林軍中兩名最低賤的衛士,不久又毒死了親生兒子李弘。俱霜就是宣城公主與衛士所生之女,胥震則是義陽公主之子。李弄玉驚訝之餘,也十分感慨,遂放了俱霜,命她不可泄露所有一切。
辛漸知道了究竟,這才知道他被關在洛陽郊外時幾次感受到李弄玉就在身邊並非幻覺,可她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呢?害得他白白傷心了這麼久。莫非她以為他還在記恨她?
果然聽見李弄玉問道:“你不恨我了麼?”辛漸歎道:“我娘親命我不可恨你,我怎敢違令?”
賀英自到洛陽後,一直被武則天留在宮中,禮敬有加。女皇確實老了,害怕孤獨,她身邊隨時需要人陪伴解悶,張氏兄弟隻能滿足她一方麵的需要,她更希望多些賀英這樣的人,既能聊聊過去的人和事,也能了解一些外麵的真實世界,辛漸幾次進宮看望母親,均遇到女皇正刨根問底地追問並州風土人情。賀英聽愛子講述了李弄玉的事,歎道:“這不能怪她。她自幼失去父母,父親又是被祖母所殺,堪稱慘絕人寰的悲劇,她在仇恨中長大,被賦予匡扶唐室的重任。使命要求她做一個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人,可她還是喜歡上了你。好孩子,她是為了你才自曝真相,不然,又有誰會知道是她做的呢?當時人人懷疑是契丹、突厥、吐蕃,沒有知道她的存在,更沒有人會懷疑她。”辛漸仔細回憶一切,確實如此,李弄玉是有意露出身份,隨即對李湛坦白招供了一切,才解除了大風堂通謀契丹的嫌疑,可也由此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那以後辛漸一直內疚異常,總覺得李弄玉是因為他而死,今日方才意外得知她還在世上,可謂喜出望外了。
李弄玉道:“你娘親不讓你恨我,那麼你自己呢?難道你自己沒有主意麼?”辛漸見李湛已領仆從退開,這裏隻剩了他和李弄玉兩人,便就勢攬住她的纖腰,道:“我自己當然恨你了,恨你一直不肯出來見我,害得我難過了這麼久。”
李弄玉道:“可我還是會想方設法向你母親逼問出璿璣圖的秘密。”辛漸聞言,滿腔熱情頓時消煺,當即放開了手,退開兩步。李弄玉道:“你生氣了麼?”辛漸默默不語。
李弄玉正色道:“辛漸,我實話告訴你,我自出生起,從來都是人奉承我,尊敬我。我被賦予匡複李唐基業的重任,必須得冷酷,世人在我眼中不過是棋子,我從來沒有試過去關心一個人,直到遇見了你。”
辛漸道:“我知道,我也很感激。隻是而今太子名份已定,這江山早晚還是你們李家的,你又何必費盡心機,再苦苦相逼?”李弄玉道:“你不懂,你不了解那個女人,她不會這麼輕易傳位給太子的。”她所稱的“女人”,自然是她祖母武則天了。
辛漸道:“諸武自從武承嗣死後已經大大失勢,女皇不傳位太子還能傳給誰?”李弄玉道:“你沒看見她正大力扶持寵愛的麵首麼?還預備封張易之兄弟為郡王。這個女人心硬如鐵,對誰都不放心,她立我三叔為太子,隻是迫於形勢,而今突厥重新與朝廷和談,邊境危機已解,她又要不安分、又要折騰了。我必須解開璿璣圖的秘密,將她盡快趕下台去。”
辛漸道:“怕是極難。第一,眼下四娘手中並沒有璿璣圖;第二,我娘親也並不知道所謂璿璣圖的秘密。她親口告訴我,她當年是因為自由自在慣了,受不了宮廷的約束,所以才想方設法逃了出來。高宗皇帝本來很是憤怒,預備派兵追捕,最終被天後也就是當今聖上所阻止。朝廷因為這是樁醜事,不敢張揚,隻對契丹說我娘親病死了。若真如四娘所言,我娘親是受高宗密令出宮,皇帝又怎麼會想要追捕她呢?”
李弄玉道:“這不過是你娘親的托辭。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先帝一定跟你母親約有暗記,不見暗記絕不交出秘密,所以我表明身份也沒有用。嗯,暗記一定就是璿璣圖。”驀然想到什麼,叫道,“糟了!”轉身欲走。
辛漸已然會意過來,扯住她臂膀,急道:“四娘,你不能派人去對付我娘親。”李弄玉道:“你怎麼知道我會這麼做?”辛漸道:“璿璣圖被韋月將奪走,他眼下已經投靠了張易之,那幅圖多半已經落入了張易之手中,要奪回來談何容易?萬一如你所說,璿璣圖本身就是暗記,張易之又能隨意出入禁宮,我娘親見到暗記便會說出秘密……”
李弄玉道:“你能想到就好,難道讓天下就此落入張易之手中麼?快些放手!”辛漸道:“不,四娘,我求你,你讓我先進宮,我會告訴我娘親,絕對不能將秘密告訴張易之兄弟。”
李弄玉冷笑道:“你母親都不告訴她奉有先帝密令,她會聽你的麼?來人!快來人!”
卻見暗處湧出來數名大漢,各執刀刃,為首的正是宮延。李弄玉命道:“將辛漸抓住關起來。”
辛漸單腳勾起地上的長刀,抄在手中,橫在李弄玉粉頸上,喝道:“退開,快些退開,不然我可就要對四娘不客氣。”李弄玉道:“他不敢殺我。你們不必顧忌,將他拿下了!”辛漸道:“不信就試試看。”手上加勁。宮延等人正要上前,見狀又遲疑起來,不敢再動。
李湛聞訊趕來,不知道這對互相思慕、久別重逢的情侶如何又成了眼前劍拔弩張的情形,忙喝道:“辛漸,不得對四娘無禮,快些放下刀。”
辛漸道:“抱歉,事關我娘親安危,恕我不能從命。都讓開!”李湛道:“眼下已經夜禁,你出得了我這裏,也走不出修業坊。放下刀,有話好說。”
辛漸知道一放下刀就會為人所製,哪裏肯聽,隻道:“我自有辦法離開,請將軍下令屬下讓開。”
李弄玉正色道:“李將軍,寧可我死,你也絕對不能放辛漸離開這裏。辛漸的舅舅武楷固也住在修業坊,他現在可是姓武。”她有意加重了“武”字,辛漸登時滿麵通紅,手慢慢鬆開,無力地垂下來。
李湛忙上前將辛漸推到一邊,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李弄玉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李湛道:“眼下已經夜禁,還是我親自送四娘過去才好。”命人將辛漸綁起來,先帶下去關押。
辛漸恨恨道:“李弄玉,我就知道不該相信你。你敢對我娘親不利,除非你殺了我,不然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他現在終於明白過來,既然李湛跟李弄玉是一夥子,那麼之前在太原時李弄玉有意在李湛麵前自露身份也是做戲了,不過是要做給他看,造成所謂為他而死的假象。她說的那些“關心”的話是真的麼?隻怕也是為了得到璿璣圖的秘密。
李弄玉也不理睬,隻道:“李將軍,這個人你可得看好了。”李湛道:“是,四娘放心。”
辛漸被監禁在後宅一間空房中,手足均被綁住椅子上,左右兩邊各有一人看守,寸步不離。到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後,李湛才匆匆趕來,命人解開綁縛。
辛漸問道:“你們到底對我娘親怎樣了?”李湛滿臉愕然,道:“英娘不是好好在宮中麼?你總說四娘要對你娘親不利,她眼下是庶人身份,又怎麼能進得了宮?”
辛漸道:“那麼將軍昨晚送四娘去了哪裏?”李湛道:“這恕我不能奉告。對了,你們兩個明明好好的,怎麼突然又拔刀相向?”辛漸見他並不知情,也不便相告,便拱手作別。
李湛道:“對了,四娘讓我放你出去時告誡你,遇事不要總是想當然。”辛漸心念一動,問道:“將軍是什麼時候認識四娘的?”李湛道:“整個過程你不是最清楚麼?第一麵就是在你的病榻前。我早有心匡扶唐室,隻可惜有個聲名狼藉的父親,為起所累,我本人又被女皇寵幸,無人相信我一片赤誠之心。若不是四娘這件事,我怎能拜在狄公門下?在太原將你劫走,半途有意拖延,這可都是四娘出的主意。她一心為你母子著想,你怎能還對她橫刀相向?”
辛漸這才知道他不僅錯怪了李弄玉,還辜負了她的深情,一時感慨,也無話可說,怏怏告辭出來。他已經想明白韋月將之前是單獨行事,肯定沒有將璿璣圖交給張易之,但心中仍然記掛母親,便來到皇宮,他已有門籍,手中又有一塊武則天禦賜的玉佩,因而順利進入皇城。路過禦史台時,正好遇到禦史中丞宋璟帶著侍從楊功出來。
辛漸忙讓到一邊,行禮道:“宋禦史。”宋璟道:“辛公子,真是湊巧!我正要去東宮答謝太子賜酺,太子殿下幾次提起你和幾位同伴的名字,一直想召見你們。不如你這就跟我一道去吧。”
辛漸遲疑道:“這怕是不大合適。”楊功笑道:“太子召見,這可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榮耀,辛郎還在猶豫什麼?”不由分說地扯住辛漸手臂,跟在宋璟後頭。又低聲問道:“宗大亮那件案子查得怎樣了?”
當日宗大亮神秘失蹤,太平公主懷疑王翰等人牽連其中,責令李蒙三日內交人。正當王翰諸人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懷疑是梁王武三思綁了宗大亮後,次日又發生了武邑人蘇安恒被拋屍在家門前的事。太平公主親自上門詢問究竟,認定王翰等人跟宗大亮有關,正僵持之時,河南縣的差役在天津橋下發現了宗大亮的屍首,他是被人當胸用利刃刺死。最離奇的是,最先認出宗大亮的是人群中的一個邋遢道士,還大叫了聲:“這人是個大大的壞人,該殺!”然而當差役預備帶他回去河南縣衙做筆錄時,他卻又不見了。
王翰等人當即想到那邋遢道士即是車三,原來他並沒有被人滅口。如此一來,車三的嫌疑就很大了——因為宗大亮除了當胸受了一刀外,別無傷處,雙手上也沒有防禦抵擋的傷口,僵硬的麵容上猶保持了錯愕萬分的表情,顯然凶手是他的熟人,他絲毫料不到對方會殺他。宗大亮在洛陽認得的人應該不少,不過他堂兄宗楚客已經受他牽連被貶出京師,姓宗的應該都對他沒有好感。他所接觸過的諸武、太平公主那些人若要殺他,絕不會當街下手,惹人注意。雖然還有許多別的可能,但就目下的情況看來,車三無疑嫌疑最大。尤其絕妙的是,這個人在官方記錄上,是個已被極刑處死的罪犯,不知情者決計不會懷疑到他身上。
太平公主聽說宗大亮橫屍在天津橋下,很是緊張,特別派人向河南縣令楊珣交代,這件案子她自會派人調查,河南縣隻是從旁協助。她是當今聖上的唯一愛女,又是未來皇帝的唯一親妹,楊珣如何敢不聽?而太平公主選中的調查宗大亮被殺案的人,就是王翰、辛漸等五人。
辛漸聽見楊功發問,這才知道太平公主命他們五人調查案子的事已經張揚出去,不便說出最大的疑凶是車三,隻好答道:“還沒有太大進展。”又問道,“楊侍從可知道當初宗大亮是如何告變的?”
楊功道:“當時宗大亮關在東城刑部大獄,他寫下一封奏疏封好,稱有重大機密告變。按照慣例,官員都不得過問,隻能將他的奏疏原封不動地上交。奏疏上後,聖上立即派人召他進宮,從此杳無音訊,無人敢問。沒想到……辛郎懷疑凶手就是宗大亮告發的人麼?”辛漸道:“之前沒有懷疑過,幸虧楊侍從的提醒,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倒是忽視了。”
楊功道:“告變的書信、奏疏都收藏在宮中,外人根本看不到。不過也許有一個人能幫得上辛郎……”辛漸道:“是太平公主麼?”楊功道:“不是太平公主。公主雖然身份尊貴,能夠出入宮禁,可畢竟她外嫁多年,頻繁出現在宮中會惹人起疑。尤其聖上自從有了二張後,對侄子兒女們均已疏遠,不準他們隨意進宮。我說的這個人,辛郎原也認識,司籍女官謝瑤環。”辛漸恍然大悟,道:“多謝指點。”
東宮在宮城以東,是一處單獨的環城。三人進來東宮。太子李顯正在殿中與一名紫袍老官員交談。他才四十來歲年紀,卻是頭發斑白,兩頰深陷,望著像年過五旬的老翁,可見這些年的囚徒生活過得是如何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李顯聽說宋璟帶來了辛漸,很是欣喜,忙命人賜坐,又道:“我久聞辛卿幾位大名。聽說辛卿昨日剛奪了武舉探花,今日一見,果然是儀態軒昂,一表人才。不知道兵部授予辛卿什麼官職?”辛漸道:“回太子殿下話,兵部還沒有授職。”
李顯不明所以,問道:“怎麼會這樣?是兵部的疏忽麼?”一旁那紫袍官員忙道:“殿下,這事並非兵部的疏忽。武貢舉及第的人,要分三種情況處置:五品勳官以上子弟才會直接選授職事官;勳官六品以下授散官;平民子弟及第要先帖仗,見習一段時間後,才能授予散官。”
李顯不悅地道:“辛卿舅父是左玉鈐衛大將軍,封燕國王,還算不上五品勳官麼?”辛漸忙道:“多謝太子殿下垂愛。辛漸隻是以平民身份報名參賽,並非兵部的疏忽。況且我報名時,家舅還沒有出任將軍。”
李顯這才釋然,笑道:“回頭我派人給兵部打聲招呼,會為辛卿安排妥當。”辛漸正要推辭,李顯又道:“辛卿,我來為你介紹……”指著那紫袍官員道,“這位是太子宮尹崔神慶。”
辛漸“啊”了一聲,道:“你就是崔神慶崔長史?”也難怪他驚訝了,崔神慶是武則天即位後的第一任並州長史,那座跨越汾河的巨大中城就是他主持營建。
崔神慶“嘿嘿”一笑道:“辛郎是太原人氏麼?隻有那裏的人才會叫崔某崔長史。”辛漸道:“不錯,我正是晉陽人氏。”
正說著,忽有小黃門領著一名黃衣宦官,稟道:“聖上召太子去宿羽台赴宴。”
那黃衣宦官取出一道文符轉交給小黃門奉上。李顯接過文符略略一看,正要起身,宋璟忽道:“且慢!”上前一步,逼視那宦官,問道:“當真是聖上派你來的麼?”宦官道:“當然是了。宋禦史怎麼問出這等話來?”
宋璟道:“看中使年紀,也算是宮中老人了,如何不知道宮中製度?太子乃國之根本,地位尊貴,隨身配有玉契,除朔望朝參外,另有征召應該降墨敕與玉契。請問中使,墨敕何在?玉契何在?”宦官道:“聖上年事已高,哪裏還顧得上這麼多繁文縟節?這就請太子動身入大內,免得聖上久候。”
李顯畏懼母親,聞言忙起身下座。宋璟道:“太子去不得,小心有詐。”
宦官不悅地道:“宋禦史這是在挑撥聖上、太子母子關係麼?”崔神慶忙道:“宋禦史為人謹慎,不過是看今日隻有文符,沒有玉契,與製度不合,所以才起了疑心,中使不要動氣。太子殿下,這就請起駕吧。”
宋璟卻還不肯罷休,追問道:“聖上召太子到底有什麼事?”宦官道:“突厥派使者到洛陽,一是護送淮陽王歸來,二是答謝聖上同意和親之事,聖上正要在宿羽台設宴款待,命太子殿下陪宴。”
李顯生怕宋璟較真,得罪了母親身邊的親信宦官,忙道:“母皇早已跟我提過此事,宋禦史不必多慮。你這就領辛卿去吧,改日有機會再聊。”宋璟隻得躬身應道:“遵命。”
出來東宮,宋璟還不放心,招手叫過辛漸,道:“辛郎有聖上禦賜之物,能夠自由出入宮禁,還請跟進去看看究竟。”辛漸好奇問道:“宋禦史到底在擔心什麼?”宋璟道:“如今二張弄權,我怕那文符是假的,萬一是二張假傳聖旨,借機加害太子,如何是好?”辛漸也正想要進去看望母親,便道:“好,我這就進去看看。”
宮城中除了宮殿外,還有一些中樞官署機構,如中書省、門下省、弘文館、史館等。門下省位於明堂正東,正有兩名官吏站在門前議論。辛漸認得那年近六旬的老官員正是新接替狄仁傑宰相之位的魏元忠,他曾經擔任過並州長史,時間雖短,卻是頗有政聲。
隻聽見魏元忠聲如洪鍾,憤憤對另一名中年官員道:“聖上年歲大了,真是老糊塗了,居然會重用二張之流。如今我們隻有倚仗太子,才是長久之計。”中年官員道:“魏相公所言極是,高戩敢不聽從。”
辛漸距二人尚遠,不過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聽得一清二楚。又見到另有一名中年官員正倚在門檻邊鬼鬼祟祟地偷聽魏元忠、高戩二人說話,忙重重咳嗽了聲。魏元忠聞聲轉過頭來,警覺地看了辛漸一眼,攜著高戩的手,若無其事地步入了解門下省。
過了明堂,往北還有一道宮牆。辛漸告明守衛,想要進大內見一見母親。守衛道:“聖上在宿羽台款待貴客,英娘也被召去陪宴了。不過近來宮中改了許多規矩,不奉召不許進入大內,就連太平公主也被擋了駕,辛郎還是等聖上征召時再來吧。”
辛漸無奈,隻得悻悻出來,先到禦史台告知楊功,確實有宿羽台宴會這回事,不過自己已然進不去大內。楊功道:“難怪宋相公會憂心那文符是二張矯詔。”歎息幾聲,也無可奈何。
辛漸回來惠訓坊,剛進院子,眾人便一齊擁出堂外,笑嘻嘻地圍上來。王之渙道:“昨夜過得可還好?”辛漸道:“被人綁了一夜,有什麼好?”
俱霜笑道:“漸哥哥,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弄玉姊姊又能幹又聰明又美麗,她肯綁你,可是別人想也想不到的豔福。”
辛漸這才明白眾人均以為他昨晚跟李弄玉在一起,不登時臉紅到脖子根,連聲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王之渙笑道:“那是什麼樣,不妨說出來聽聽。”
辛漸不願意多提,道:“別說笑話了,我適才遇到楊功,他提到一個很重要的線索。”當即將楊功的話說了。
李蒙道:“可眼下不奉召不得進入大內,太平公主為此在府中大發雷霆。而且這件事事關重大,謝瑤環未必肯答應。”王之渙道:“無論如何,總是要試一試。我們請蒙疆帶個話給謝瑤環,她若肯幫忙,自然最好,若是不肯,也就算了。你們以為如何?”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投向狄郊。
狄郊知道因為自己救過蒙疆,眾人肯定要推舉自己出麵,雖然覺得這樣有挾製對方報恩的嫌疑,還是道:“那好,我去試著請蒙疆帶話給謝瑤環。”
蒙疆已娶謝瑤環侍女青鸞為妻,家在從善坊。狄郊略略收拾了一下,便騎馬去蒙家找青鸞。
辛漸回到自己房中悶悶坐下。王翰跟進來問道:“你和李弄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辛漸便將昨晚的事說了,道:“就算我誤會了四娘,她為何不分辯呢?反而命人擒拿我。我關心娘親安危,一急之下,竟然拿刀對著她,也不知道有沒有傷著她。”
王翰聽了大笑,道:“你還真是笨啊。李弄玉性情剛烈,又有那樣的身份,她好不容易肯當麵向你吐露真情,你不領情不說,轉身還懷疑她要趕去殺賀大娘滅口,你叫她如何分辯?如何下台?辛漸,女人是要用柔情嗬護的,哪能隨意動刀動槍?何況你是真心喜歡她。”
辛漸更是沮喪,道:“這下完了,四娘肯定不會原諒我。”王翰道:“愛人之間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你下次見她,多說幾句甜言蜜語,她氣自然就消了。”
辛漸聽了半信半疑,道:“當真?”王翰笑道:“你還信不過我麼?對了,還有一件事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命人去南市買來了所有香料,拿去給當日看見過的運蘇安恒屍首馬車的衛士聞,都不是那種氣味。賣香料的胡商聽了衛士描述後,認為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龍涎香。”
辛漸道:“龍涎香?”王翰道:“是一種來自南海的名貴的香,於香品中最貴重,出大食國西海之中。海裏有一座龍涎嶼,浮豔海麵,波擊雲騰。每年春天,群龍便會來這裏聚集交戲,它們吐出的涎沫為為太陽所爍,凝結而堅,輕若浮石,入香焚燒,翠煙浮空,縷縷不散。不過這香極其難采,去龍涎嶼的鮫人往往十亡七、八,所以也極其金貴,中原更是少見,再多錢也買不到,隻聽說皇宮中幾塊,是昔日番國的貢品。”
辛漸道:“這麼說,殺死蘇安恒的人一定是身份了不得的權貴了。可守衛坊門的衛士不是說運送屍首的隻是一輛普通車馬麼?”王翰道:“所以我們推測這輛車一定是常常跟另一輛內中燃過龍涎香的華麗馬車停放在一起,它所帶的香氣,不過是華麗車子所傳染過來的。”
兩輛車子僅僅因為挨在一起,便能傳染上香氣,且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可見那龍涎香是如何神奇了。
辛漸道:“既然龍涎香如此難得,應該不難追查到馬車的主人。”王翰道:“嗯,我們已經打聽過了,女皇幾年前曾經賞賜過一小塊龍涎香給她堂姊,也就是宗楚客的母親。宗楚客又是宗大亮的堂兄。”
辛漸道:“可宗楚客不已經受宗大亮牽連、被貶外地了麼?”王翰道:“受牽連是假,跟武懿宗不和是真。不過宗楚客不奉詔不能回洛陽,這件事應該跟他無關。倒是他母親去世後,手中那塊龍涎香不知道去了哪裏。”
辛漸道:“這追查起來可就難了。”站起身來,道,“我還有點事,得出去一趟。”
王翰道:“你想去修行坊打探張易之府邸麼?”辛漸知道難以瞞過好友,道:“我確實是想去看看。要徹底解除我娘親的危機,隻有奪回璿璣圖。”王翰道:“如果你真的奪到璿璣圖,你是要毀掉它呢?還是交還給李弄玉?”辛漸道:“當然是原物奉還給四娘。”
王翰道:“如果李弄玉又要用璿璣圖強逼賀大娘怎麼辦?”辛漸道:“我相信四娘不會這麼做。她想做的話,早就做了。”
老仆忽進來稟告道:“外麵有人自稱是張易之張五郎派來的,奉命來請辛郎過府一敘。”辛漸聞言不免大奇。
王翰笑道:“當真是你想什麼就有什麼。不過這也不奇怪,而今你舅父被封郡王,手握重兵,你自己又新奪了武舉探花,備受朝野矚目,隻是想不到最先來巴結你的竟然是張易之。”
李蒙跟進來道:“這更不奇怪了!張易之陪侍在女皇身邊,最清楚女皇的心思,他搶先來巴結辛漸,說明辛漸就要被朝廷重用。”辛漸苦笑一聲,道:“哪有你們說的那麼玄!我先去看看。”
出門一看,果見有一名彩衣仆人,牽著一匹駿馬站在門前,見辛漸出來,忙請他上馬。辛漸道:“尊主相邀,有何見教?”仆人道:“五郎隻命小人來請辛郎,其餘小人一概不知。”辛漸便牽了自己的馬出來,道:“請前麵帶路。”
張易之的豪宅當真是貝闕珠宮,奢華無比,難怪就連太平公主看過後也慨歎道:“看他行坐處,我等虛生浪死!”
未進門前,便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辛漸心念一動,問道:“這是什麼味道?”張府仆人道:“是龍涎香的香氣,這可是聖上禦賜之物。”
辛漸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殺死蘇安恒的就是張易之,蘇安恒屢次上書,請女皇退位,女皇一旦讓位給太子,張易之兄弟也必然隨之失勢,所以他二人恨蘇安恒入骨。隻是他們兄弟與王翰幾人素無恩怨,又如何能想到要將蘇安恒的屍首運去惠訓坊呢?他想到蘇安恒不過是說出了天下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卻被殘酷虐待致死,心中憤恨之極,轉念一想到還要打探璿璣圖的下落,才強行壓製住怒火。
忽覺異香撲鼻,味道更濃。隻見側門打開,一輛雕花馬車緩緩馳了出來,原來香氣就是從那輛馬車上發出。看來王翰推斷得不錯,運送蘇安恒屍首的馬車不過是沾然了這輛車子的香氣。
更令人驚詫的是,車內的女子忽爾鬼使神差地揭開窗簾,朝外看了一眼。辛漸立即呆住了,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羽仙的姊姊王蠙珠。
辛漸也算是反應極快之人,立即翻身下馬,上前攔住馬車,不顧車夫阻攔,掀開車簾,一個箭步竄進去。王蠙珠滿麵紅暈,坐在車中,見辛漸搶進來,“啊”了一聲,忙舉袖擋住麵孔。辛漸道:“娘子,你……你……”忽一眼瞥見她腹部高高隆起,更是呆住。
王蠙珠避無可避,隻得告道:“辛郎,是張五郎救了我,我腹中已經懷了他的骨肉,我求你不要告訴別人,不要告訴王郎、羽仙他們。”辛漸道:“可是張易之他……他……”王蠙珠道:“我知道,聖上不準五郎接觸別的女人,他為我冒了性命危險。我現在是河南縣楊縣令侍妾的身份,姓平。辛郎,我求求你……”起身欲給辛漸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