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黃河上,大小渡口數以十計,最要害之處莫過於蒲州蒲津關。唐代立國後,實行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兩京製度,蒲津地處長安、洛陽以及龍興之地太原三都之要會,控黃河漕運,總水陸形勝,扼天下之咽喉,處天下之胸腹,愈發凸顯戰略地位。
蒲津關架有浮橋,橫亙百丈,連艦十艘,是唐時黃河上僅有的三座河橋之一。
浮橋的駐軍也很特殊,有別於傳統的軍隊,稱為“水手”,除了守衛之責外,還要負責檢修維護浮橋。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崢嶸,是水手們最忙的季節——上遊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鉤子將浮冰一一撥去船與船之間的空檔,助其流往下遊,以減輕冰塊對浮橋船側的衝擊。
水手火長傅臘一直在熱切地盼望太陽快些下山,這樣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與相好幽會。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發了筆橫財,在浮橋船板夾縫中撿了一件寶貝。浮橋時時刻刻上下左右晃動,水手們倒是經常能在橋上撿到各類行人落下的東西,可像這樣上好的值錢寶貝傅臘還是頭一回撞見,他覺得自己好運來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過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時還沒有決定——貞娘溫柔美貌,嬌羞嫵媚。素素雖然姿色差些,可床第之間的那一份狐媚妖嬈卻令他愛之不及。兩個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難以取舍。嗯,反正長夜漫漫,他明日又不當值,不如今晚兩個一起上,先去找貞娘,再去找素素。
傅臘雙手摩挲玩弄著那件寶貝,正想到得意之處,不經意地一轉頭,便看見一行十餘人來到橋頭,預備過河到東岸去。領頭的是名戴著頂帷帽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馬時,雪白的帽紗被河風揚起,露出清瘦的麵容來,顏若舜華,光豔逼人。傅臘隻覺得“嗡”的一聲,腦子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隻傻傻盯著那女郎不放。
那女郎纖細中流露出一股英氣,氣派極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搶上前為她挽馬。她並不著急過河,舉手揭開帽紗,眼波不經意地流轉,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臘,不過卻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寶貝。傅臘隻是失魂落魄地緊盯著她不放,渾然沒有覺察到對方似也看上了他撿到的寶貝。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對那女郎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女郎點點頭,這才不再理會傅臘,駐足朝橋上翹望。她心有所感,佇立良久,才微喟一聲,揚手道:“走吧。”率領眾人緩步走上浮橋,雜入人流中。到得橋中央時,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回頭望去,卻見西岸塵頭大起,有許多戎衣武士正策馬趕來。
一名四十來歲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軍萬騎營。”突厥男子冷笑道:“他們追來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攔住他,道:“阿獻,你不可輕易露麵。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來擋住他們。”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摘馬鞍邊的兵刃。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撫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這些羽林軍自神都洛陽來,未必就是衝著咱們。咦,俊叔叔,你瞧那領頭的一男一女……”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陽王武延秀和永年縣主武靈覺。他們兩個怎麼會來這裏?”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道:“應該是去並州文水辦什麼要緊的大事。”見隨從宮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別著急動手,他們不是衝咱們而來。阿獻,你和俊叔叔趕緊戴上胡帽,以防被人認出來。”
她年紀雖輕,言語間卻有一股凜然氣度,不容人不遵從。突厥青年阿獻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聲囑咐眾隨從讓在一邊。
那一隊羽林軍大約百人,瞬間馳近,個個身著黑色圓領長衫,腰束革帶,腳下露出黑六縫靴,手持槍矟,斜背長弓,馬鞍邊掛著佩刀和插滿箭矢的胡祿。領頭的年輕公子白皙英俊,玉質金相,女郎卻是麵目浮腫,又黑又醜,正是當今女皇寵信的武氏親屬武延秀和武靈覺。
按照慣例,通過浮橋時騎者下馬,行人緩行,以減輕對船板的壓力。不料那武靈覺甚是驕橫,雖然看到橋頭警示的木碑,卻絲毫不予理睬,嬌聲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賽,看看誰先過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著青驄馬搶先躍上了浮橋。
一旁傅臘“哎呀”一聲,奔過來叫道:“你們……你們不能騎馬上橋!”
他雖不識得武延秀、武靈覺二人,但也知道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軍,絕不該去招惹,可當真任他們騎馬通過浮橋,追究起來,他不但做不成水手,還要被治罪。不料才剛剛舉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揚起馬鞭,朝他當頭抽了下來。傅臘甚是敏捷,微一側頭,那鞭子落在肩頭,“啪”地一聲,受力甚重,登時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聲,雙腳一夾馬肚,去追武靈覺。後麵羽林軍紛紛跟了上去。
那浮橋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麵上,驀然上來了百餘名騎士,橋體立即一沉,劇烈搖曳動蕩起來。靠近西橋頭的幾名行人站立不穩,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橋兩邊結有上下兩道粗圓纜繩,才沒有人掉入河中。
武靈覺也不勒韁減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橋上策馬飛奔。那浮橋僅寬兩丈有餘,來往行人塞路,她大聲嗬斥,腳下絲毫不停。眾人見她肆無忌憚,不曉得是什麼來頭,又驚又怕,紛紛避讓一旁,原本井井有條的浮橋上頓時一片混亂。
一名商販推著滿車果子往河西而來,忽見前麵大亂,人群爭相閃避,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將板車靠邊停下,朝前張望。卻見一名紅衣女郎騎著高頭大馬直衝過來,橋身愈發搖晃得厲害,那車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頓時失去了平衡,朝河中衝去。車身被纜繩擋得一擋,滿車的果子盡數滾入了黃河中。板車則歪歪扭扭地掛在纜繩上,一點一點地往下滑。
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車子!你的車子!”商販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將板車拉住,果子卻是一個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鄉下老農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預備運到河西去賣,全家老小全等著賣果子賺錢來養活,而今全泡了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四娘等人雖離得尚遠,經過情形卻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阿獻怒道:“好個刁蠻跋扈的婦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帶,上前一步,站在橋中央,預備等武靈覺過來時將她扯下馬來。李俊忙將他拖回來,道:“他們人多勢眾,你不是對手。況且我們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切不可輕舉妄動。”
話音剛落,武靈覺已然馳近。不知道因何緣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獻,擦身而過後猶自扭轉頭來望著他。
四娘低聲問道:“她認得你麼?”阿獻道:“我一直在長安,極少在洛陽,她應該不認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別惹事。”阿獻不敢違令,隻得道:“是。”
須臾之間,武延秀又領著羽林軍飛馳而過。馬蹄如雨,浮橋上下顛簸得厲害,眾人頭暈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緊馬韁,一手扶住橋邊的纜繩。
忽聽得前麵有人驚叫一聲:“啊,娘親!”聲音極是驚惶淒厲,隨即便是“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阿獻本來性情火爆,強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顧身份暴露的危險,衝過去一看——一名白發老婦人不知如何被擠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歲模樣的白衣男子伏在橋沿纜繩上,捉住了她半隻衣袖。
阿獻“哎喲”一聲,幾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婦人上來。恰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衣袖撕裂開來,那婦人不及呼叫一聲,即沒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見蹤影。
白衣男子急叫道:“娘親!”甩脫阿獻雙手,爬起來就要翻過纜繩跳下河去救母親。
那黃河水湍急無比,他下去救人無異送死。四娘已經趕到,叫道:“快攔住他!”宮延一個箭步上前,攔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極為敏捷。
那男子使勁掙紮,不斷叫道:“放開,快放開,我要去救我娘。”四娘走到他身邊,婉言勸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來了,公子請節哀。”
那男子隻覺得身體被一道鐵箍牢牢圈住,無論如何都掙不開,便點頭道:“好,你們放開我。”
哪知道宮延剛一鬆手,他便垂首往兩道纜繩間的縫隙鑽去,竟似要跳河追隨母親而去。阿獻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罵道:“堂堂男子漢,不思為親人報仇,倒學人自殺。你死了又能怎樣?”
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這才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他雖未強忍著不哭出聲,淚水卻從指縫中汩汩滲出,情形極是悲切。
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擠了過來,朝那男子作揖謝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
眾人這才知悉因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醜的武靈覺多看了幾眼,被她發現,有意圈馬逼近,他後退時正好踩在兩船接駁處的板縫中,身體失去平衡,摔向河中。湊巧那白衣男子扶著母親站在他身後,見狀忙搶過來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騎士馳過,船身上下來回顫動不止。男子的母親早有病在身,一陣暈眩,竟被顛進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隻抓住了半隻衣袖,還不及援救,衣袖斷開,便不見了母親蹤影。
大夥兒聞聽了事情經過,無不咬牙切齒。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橋上發生這等老人墜水、屍骨無存的慘劇,那隊羽林軍卻早已呼嘯過河上岸,揚長而去,竟無一人回過頭來。
那男子驀地抬起頭來,沉聲道:“不,是武靈覺、武延秀害死了我娘親,不是你。”他雖然淚痕滿麵,語氣卻是異常的冷靜,渾然不似剛剛遭縫喪母之痛。
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暗道:“這人如此氣度,又認得武靈覺、武延秀相貌,應該不是普通人。”一麵想著,一麵將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見多識廣的他亦隻是搖了搖頭,表示並不認得這男子。
忽有數名突厥胡人排開圍觀的人群擠了過來,為首的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漢人,極有剛毅英武之色。他搶上前扶起白衣男子,問道:“堂兄,出了什麼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見親人,頓時又淚如雨下,道:“伷先,你來得遲了。母親她……她……”一時哽咽不能言語。
那伷先聽一旁胡商講完經過,臉色如鐵,麵朝黃河,似在緬懷親人音容,良久才舉拳重重砸在纜繩上,咬牙切齒地道:“我與伯母十年未見,想不到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殺了她,我非殺了她不可!”他雖然沒有說“她”是誰,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禍首武靈覺。
四娘上前勸道:“這裏人多眼雜,公子請慎言。”伷先卻似毫無顧忌,冷笑一聲,回過身來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這裏,我也是……”忽見四娘容顏美麗,氣度高貴,實乃生平所未見,一時呆住。
跟隨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隨從依稀覺得那突厥青年阿獻十分麵熟,忍不住上前問道:“郎君莫不是興昔亡可汗的大公子?”
興昔亡可汗是指內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慶,被武則天召入朝中為官,封左威衛大將軍,不久前因洛陽令來俊臣告發他欲舉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處死,其子阿史那獻也被流放。來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當世有名的酷吏,時人均以為阿史那元慶謀反是一樁大冤案,許多突厥人由此心懷不滿。朝廷大敵吐蕃亦針對這件事大作文章,指責武則天蔑視虐待異族,還立阿史那獻兄長阿史那俀為十姓可汗,以爭取西域突厥民眾人心,達到全麵控製的目的。
阿獻正是阿史那獻,他在流放途中為四娘等人所救,畢竟是逃亡身份,見有人認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來。
水手傅臘也趕來擠在一邊看熱鬧,聽聞與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興昔亡可汗之子,立即會意他是個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當水手守浮橋了,忙擠出人群,向橋頭招手叫道:“喂,來人,快來人,這裏有朝廷在逃的……”
話音未落,隻覺得有一柄利刃頂住了他背心,一時脊背嗖嗖發麻,牙齒不自禁地地打起顫來。
蒲津浮橋東北二裏即蒲州州治河東縣,古名蒲阪,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稱舜城。河東城西黃河洲渚上有一座鸛雀樓,為北周時鮮卑貴族宇文護所建,原隻是一座用來暸望敵情的軍事戍樓,因時有鸛雀棲息於樓頂而得名。樓高三層,東麵可俯瞰河東大地,西視則可盡攬關中,甚至連潼關、華山也可遠眺入眼。
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樓樓頂欣賞河山。五人均是並州晉陽人氏,去年四月聯袂壯遊,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揚州,再往神都洛陽,又自洛陽到西京長安,一路遊覽觀光已一年有餘,半月前才離開關中,動身回去家鄉。
辛漸歎道:“難怪此樓能成為河關勝概,遐標碧空,倒影洪流,龍踞虎視,下臨八洲,不由得人有振翮淩雲之誌。”他腰懸長刀,衣著打扮樸素隨意,外表在幾人中看起來最為粗曠,豪俠之氣十足。
肥頭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無詩,喜好做詩的才子們趕緊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同伴。
那位同伴不到二十歲年紀,儀表堂堂,一身忍冬紋翻領胡服華麗精致,愈發顯得風姿瀟灑,俊朗不凡,眉目之間更有一股淩人的高傲之氣。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眾人的首領,尚不及答話,辛漸已然笑道:“可別指望王翰,眼前沒有美酒女人助興,他未必靈光。”
王翰微笑道:“不錯,還是辛漸最知道我。”轉頭見王之渙輕搖折扇,意態悠閑,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渙,還是你這位大才子來吧。”
王之渙字季淩,與王翰同族,年紀雖輕,卻是文才出眾,詩名遠揚。他外貌看起來也是一副文縐縐的樣子,書卷氣極濃,聞言將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獻醜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漸剛才那句‘振翮淩雲之誌’。”晃了晃腦袋,漫聲吟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話音剛落,王翰、李蒙、辛漸幾人便大聲鼓掌喝彩。辛漸道:“好個‘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好男兒就該奮發向上,誌在千裏!好!好!”王翰也讚道:“確實是景象壯麗,氣勢磅礴!詩因樓成,樓借詩傳,之渙,你這首詩當可與鸛雀樓日月同輝,足以流芳百世了。”
王之渙心中品度,也極是得意,卻還是客氣地拱手笑道:“過獎,過獎。”
李蒙轉頭見一旁狄郊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忙叫道:“老狄,之渙做出了這等氣壯山河的好詩,你竟還能無動於衷?”辛漸笑道:“他就是愛這樣不動聲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狄郊搖了搖頭,道:“之渙這首詩有毛病。”李蒙問道:“什麼毛病?”狄郊道:“之渙說‘白日依山盡’,日正西下是沒有錯,山卻是在東南麵。”李蒙“呀”了一聲,道:“還真是。”
王之渙不服氣地道:“詩言誌,歌永言,誰說做詩非要寫實景物?”辛漸也笑道:“老狄心細如發,事事嚴謹,不過詩裏也能雞蛋裏挑出骨頭來,這可是較真了。”
王之渙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麵站定,指著遠處的蒲津浮橋道:“難道要我說‘白日依橋盡,黃河入海流’麼?照你的意思,我們眼下人在最頂層,‘更上一層樓’一句也有毛病,因為再沒有樓層可上了。”狄郊見他著了急,忙道:“之渙,我不是說你詩寫的不好,隻是說……”忽想到對方才氣縱橫,最愛與人滔滔辯論,自己與他講理無異自討苦吃,忙閉了嘴。
王之渙卻還是不依不饒,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說個明白不可。”狄郊無論如何不再發一言。
李蒙笑著解圍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談詩論道,回去逍遙樓坐下再慢慢說不遲。”
忽見蒲津浮橋上塵土飛揚,一大隊黑色戎服驍騎正策馬過河,朝蒲州方向而來。那浮橋是用鐵鏈鉸結巨船而成,馬匹急速馳過,船隻來回晃動不止,拉動鐵鏈軋軋作響。此時太陽落山,多有行人來往於浮橋上,騎士這一番攪動,橋上登時大亂。雖看不見真切情形,卻隱隱有哭叫聲傳來。
這一番動靜可不算小,幾人立時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皺起了眉頭,道:“不是規定不準車馬在浮橋上疾馳麼?”辛漸道:“看裝束打扮,這些人是洛陽來的禁衛軍。”狄郊道:“是左羽林軍的左萬騎。”
李蒙素知狄郊謹慎精細,觀察入微,沒有把握不輕易出聲,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狄郊道:“他們手中槍矟上的紛帶是紅色。”
原來羽林軍下麵分左右飛騎、左右萬騎四營,槍矟紛帶各用綠、緋、紅、碧四色。眾人聽說,凝神查看,果見那些騎士手中長矛上有鮮紅色的緞帶迎風飄舞。隻是羽林軍是天子禁軍,地位非同小可,向來隻負責保衛皇宮安全,如何會突然出現在蒲州?想來發生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這些羽林飛騎趕路這般急,莫非是要去並州?”他如此推斷,自然是因為當今女皇是並州文水人氏的緣故。
辛漸點頭道:“多半是那幫姓武的又要搞什麼花樣。”言下很不以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則天雖已執政多年,不過隻知道鏟除異己,全仗酷吏興武滅李,以高壓手段維持統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盡是粗鄙貪婪之輩,政治上毫無作為,自然難以贏得人心。鸛雀樓在蒲津東北麵,辛漸等人並未看到浮橋南麵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還會更加憤怒。
王之渙最好議論時事,當即接口道:“不錯,自從女皇在文水立五廟以來,並州是非不斷。我早說過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噓,小點聲,那邊有人。”
幾人回過頭去,果見一對年青的男女正探頭朝這邊望來。女子不到二十歲年紀,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圓領袍衫,頭上挽著驚鵠髻,甚是清爽幹練。男子跟她年紀相仿,,也是一襲圓領袍衫,斜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
王翰生性放蕩不羈,見那女子容貌端莊,頗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訕結識,隻是不知道適才王之渙的話對方聽進去多少。當今女皇帝大開告密之門,天下因為一句牢騷戲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這一男一女來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萬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為把柄訛詐,將會是一場大麻煩。他微一權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個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
五人有意避開那兩人,匆忙下樓出來。鸛雀樓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車三正怏怏收拾攤子,忽見過來幾位華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動,忙上前攔住笑道:“幾位郎君好興致!遊完鸛雀樓,再算個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徹底盡興了。”
王之渙聽他說得有趣,便頓下腳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們幾人的來曆,如果說得對了,我們再請先生占卜前程不遲。”車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麼?好……”指著王翰道,“你這位郎君神情高邁,氣宇軒昂,一定是幾位的首領了。”
李蒙道:“這個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來,算不上稀奇。”車三道:“嗯,不過他雖是大富大貴之相,卻時常遭人嫉妒,最終要窮困病死。”
一旁幾人聞言相顧而笑。李蒙道:“先生這話說的也對也不對,他遭人嫉妒是沒錯,我都時常嫉妒他,誰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錢?不過,就算天下人都窮死困死,也輪不到他王翰頭上。”
車三吃了一驚,問道:“莫非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晉陽王公子?”王翰隻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還是李蒙道:“正是。”車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王翰見他一身道袍肮髒汙穢,胸前染了幾大塊油汙,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洗換,打從心底裏瞧不大起這邋遢道士,見他得知自己身份後態度瞬間轉變,料來不過是那類靠危言聳聽來吸引主顧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將手指攏在嘴唇邊打了個呼哨,台基下等候的兩名彩衣僮仆慌忙牽馬過來。
王之渙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賺不到卦金了。”車三叫道:“哎,幾位郎君……”幾人卻是睬也不睬。他在鸛雀樓前坐了一整日,饑腸轆轆,不但未能賺到一文錢,還平白錯過了結交晉陽王氏的機會,不免愈發沮喪起來。
辛漸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自懷中掏出兩吊銅錢遞了過來。車三雖則貧困,倒也頗有骨氣,搖頭道:“無功不受祿,貧道可不是路邊的乞兒。”辛漸道:“那好,就請先生給我算上一卦。”
車三卜算一陣,得卦為“觀”與“渙”,道:“郎君是富貴之命,將來前程遠大,會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造福蒼生。不過額間有一股煞氣,這是五鬼侵淩,天罡臨命。‘觀’主驚恐,‘渙’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個大災年,怕是會有家破人亡的事情發生。”
辛漸聽了搖頭道:“先生怕是算錯了……”指著王翰、李蒙幾人的背影道,“我跟他們四個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後,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鐵匠,跟政治權勢完全扯不上半點幹係。”
車三這才恍然大悟辛漸為何要主動周濟自己——道教和鐵匠行尊奉的祖師爺都是太上老君,鐵匠爐就是太上老君流傳民間的煉丹爐,因而論起來鐵匠和道士是同門師兄弟。按照民間的傳統說法,鐵匠是師兄,道士是師弟,師兄有權管教師弟,當然也有照顧的責任。
車三道:“郎君該知道,蜀漢關公關羽及本朝開國功臣鄂國公尉遲恭均是河東鐵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萬夫、誌在建功立業,又如何會放棄祖傳的冶煉手藝,與王公子等人結伴出遊呢?照我看來,你們五位公子中,就數郎君你最重視功名。嗯,郎君喜武藝,好讀兵法,希冀將來往邊關殺敵立功,是也不是?”
辛漸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說,回頭也隻是同情這道士的落魄,聽了這話,才覺得車三多少有幾分犀利之處,便笑道:“先生大略說得不錯。來,這卦金給先生,先生拿去買件新衣裳,既是擺攤算卦,殊不知問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
車三訕訕接過銅錢,笑道:“郎君倒真是個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語——賢賢易色,玉走金飛。日後風行水上,災禍自會消去。”辛漸聞言一愣,不及詢問,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煩,連聲催道:“辛漸,走了!”辛漸便不再多問,謝了車三,匆忙跟隨同伴上馬,徑直往城中而去。
蒲州州城河東縣是座曆史悠久的古城,雖然規模氣勢遠遠及不上長安、洛陽、太原等幾大都城,卻也是河東大城,人煙稠密,商業繁茂。
逍遙樓位於最繁華的西大街,距離西城門不遠,這也是河東一帶負有盛名的豪華客棧,為並州王氏所開,準確地說,是記在王翰名下的產業。不過王翰還是生平第一次來蒲州,既與同伴到了這裏,當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遙樓裏。
幾人也不著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閑逛,以觀賞蒲州風土人情。到西大街時早已是華燈初上,遠遠望見逍遙樓樓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盞寫著“滿”字的氣死風燈,表明客棧已然住滿,不能再接納主顧。其實情形並非如此,而是因為王翰一向養尊處優慣了,不喜歡亂糟糟的環境,早派僮仆知會掌管逍遙樓的店主蔣大不得再收人進去。至於早先已經住進來的客人就隻能聽之任之了,總不能強行將人趕走。
經過河東驛站時,發現門前守衛的不是尋常驛卒,而是全副武裝的黑衣武士。幾人猜想這些人一定就是適才違例馳馬過河的羽林軍飛騎。王之渙好奇心最重,正想要過去打聽這些禦林軍的首領是誰,忽見前麵一陣騷動,幾名差役一邊開路一邊喝道:“使君在此,讓開,快讓開!”王之渙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
話音未落,即見一紅袍官員當先往驛站而來,身後官員各依品級穿著綠、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東州縣的大小官員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來這河東驛站一定住進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隻是這一大群人卻被羽林軍決然擋在了外頭,地方官員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低聲下氣幹候在門外。他們各自帶有隨從,人數眾多,加上不斷有聞聲圍過來看熱鬧的閑漢,驛站兩旁的道路一時為之阻塞不暢。王翰、辛漸幾人隻得下馬,從路邊上慢慢通過。好在逍遙樓距離驛站不遠,步行也不過一刻即到。
王之渙道:“你們猜驛站裏麵住的是什麼人?”他稱的是“你們”,卻特意扭過頭去望著狄郊。李蒙也問道:“老狄,你看有這等羽林軍護送出行氣派的會是什麼人?”
狄郊道:“阿翰說過這人多半要去並州,既是去並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領頭的一定姓武。”辛漸道:“老狄推測得有理,隻有姓武的才會如此囂張放肆,大白天地在浮橋上縱馬狂奔。”
忽聽得一旁有人低聲議道:“你聽說了麼?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擠落了河中,就是驛站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驚問道:“當真?”原先那人道:“我聽水手親口說的,還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國近百年,這還是頭一遭聽說有人縱馬在浮橋上狂奔亂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嗎?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領頭的鞭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