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你……”
“這井水亦為清靈之水。”弈的聲音依舊是飄渺而溫柔的。層疊垂墜的飄逸白衣將粗陋的木盆遮掩了大半，這搭配看得九黎覺得眼睛十分難受。但弈卻一點不以為意，整個破敗的小院因他的出現而硬生出了幾分仙氣。
九黎忽而生出幾分恍惚。其實算起來，隻不過六日沒見到他，但這六日裏的遭遇不知顛簸了多少來回，當真是一刻都沒消停。可即使一切都變了，弈依然是不變的模樣。不管是玉珈清溪上，還是這一個破木盆上，於他都無差別，他總是那般美如畫，亦淡如畫。
九黎不禁想問，是不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會是這樣，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短暫的靜默裏，九黎看著奕，想說的話卻一直卡在喉嚨裏。弈的視線淡淡掃過屋裏沉睡的少年，道：“你已掌握鎖靈術了？”雖然是問句，卻是清淺的肯定語氣。
九黎怔了怔，有些遲疑地點頭：“是。不過，似乎出了些問題……”不然季翎為何現在還沒有醒？
“沒有問題。他快醒了。”弈看出九黎的不安，即使是溫柔的安慰語句，聲音也依舊淡淡地不帶情感。但這也足以讓九黎心情明朗起來，九黎仰頭道：“弈，我已掌握了鎖靈，可以教我下一個祭印術了嗎？”
“嗯。”弈那雙霧氣籠罩般的眼眸望向她：“今日教你縛靈。”
九黎的臉上難得地露出燦爛笑容，站直身子做好準備，忽又想起剛進屋的大娘，有些緊張地向屋內看去。
“不必擔心，這霧是結界，凡人看不到。開始吧。”弈的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九黎心頭雖然有千般困惑，最後隻是欣然點頭道：“嗯。”
白色身影隨著繚繞霧氣一起消失殆盡的時候 ，正值日光散開那清晨裏朦朧的氣息，一切都明豔起來。
而九黎凝視著手上愈發顯得流光剔透的手鐲，纖長的眼睫垂下淺淺陰影。
又是這樣啊，靜靜地消失，不留一絲痕跡。
其實，九黎是有很多事想要問弈的。為什麼上次季翎召喚來水龍的時候弈沒有出現，是因為季翎在她身旁嗎？為什麼之前隻在流動水流裏現身的他，今日竟然隻需要這一盆小小的井水？為什麼他會知道大娘的存在？是不是……他在手鐲裏的世界裏可以看到外麵的世界呢？還有，九黎還想問問該怎樣救出十夏季暄，怎樣去尋找炎山冰湖。
可是，最後九黎還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靜靜看著他消散。
為什麼沒有問呢？
“為什麼呢？”九黎輕輕呢喃著，卻無法回答自己。九黎隻是懵懂地覺得，弈的氣息太清太淡，即使是溫柔的言語與笑容，即使是親手指點她祭印術的時候，也依然淡得像是層幻影。他就好像在霧氣外的另一個世界裏，靜漠地看著她的世界。所以，她可以仰頭看著他，卻無法觸到他，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卻聽不出他的情緒，可以憧憬著每一次的相見，卻不應將……那些零碎的思緒、心頭的沉重隨意地向他述說。
不說也無妨的。隻是看到弈靜靜站在那，九黎也能感到很安心。
就像八年前，那場殘忍的血色殺戮裏，在小小的九黎哭得通紅的眼裏，弈就是那樣一襲白衣從霧氣裏走出，輕輕拂開了將她淹沒的絕望。
那一晚，弈總共對九黎說了兩句話，頭一句隻有兩個字。
“別怕。”
小小的九黎傻傻看著弈俯下身，用很清很淺的聲音對自己說著那兩個字。那聲音像一澗溪流洗滌過她心頭的恐懼，他臉上有淺淺的笑，身上有淡淡的光暈，周圍那些猖狂嘶吼的怪物都在觸及那光暈的瞬間魂飛魄散。而小小的九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真的，不害怕了……
九黎搖搖頭，甩去心裏越來越回旋的漣漪，現在不是回憶這些的時候。九黎端起木盆，準備去小院外潑掉水，起身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眼窗子裏頭的少年。
依然在沉睡，修長的雙眉微微蹙著。
平時總是言笑肆意的模樣，此刻閉上了那雙流光灼灼的桃花眼，麵容的俊秀清華便愈發凸顯。
九黎忽然覺得，季翎的膚色太白了些。不同於位於山間的玉珈宮，靈珈宮位於燁國南方的平原地帶，所以靈珈宮弟子的膚色均或多或少可以看出太陽的痕跡。而季翎卻是個例外，此刻躺在那裏，更加讓九黎覺得有些蒼白得過分了。
弈說的快醒了是多久呢？若是不那麼逞強，也不至如此吧。九黎抿抿唇，正要轉身離開，卻發現季翎的眉頭皺了起來，睫毛微微動了動，那雙閉著的眼睛在九黎的怔然中緩緩睜開，一貫的墨色燦然裏帶著絲絲未清醒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