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嘉男

嘉男 本名孫桂麗,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多篇作品入選各類選刊及年度選本。出版有小說集《水做的樹》、《漢字的戰爭》、散文隨筆集《聽一隻鳥在說什麼》等。現居威海。

聽說有人又給老聞介紹了新女友,簡秋坐不住了,當時單位剛組織查過體,她左側乳房裏有個腫塊,慌慌然又跑到地區和省城的醫院複查了幾次,都說是良性的,心是放進了肚裏,可陰影抹不掉,腫塊在,就有可能癌變,總歸還是事兒。

老聞仍在租房住,那幢樓在大路邊,原是辦公場所,現在很多生意人租了放貨,少數單身人租了暫時棲身。簡秋上到三樓,走過幽暗的走廊,在公廁對麵的房門口站住,敲門,開了,老聞夾在門縫中的臉僵住,驚訝的表情逐漸擴散,到底把門縫撐寬了,裏麵就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小書架,一張既吃飯又寫字的小方桌,一切都沒變。簡秋直直走進去,在床邊坐下,並著腿,看著水泥地板。

“你怎麼來啦?”老聞動作遲疑,關上門。

簡秋兩手捂住臉,哭上了。她這是賭,直接找上門來。幸好他在。她不敢先打電話,怕老聞把話說絕,反正電話裏看不到臉,容易下狠心。兩個人好好散散多少回了,這又是四五個月沒聯係了,她不主動,他也沒爭取。

“怪不得過年你沒找我,又有新歡了?”

老聞抽了兩張紙巾,塞進簡秋右手的虎口間。“初三那天我去了,我在樓下看見你兒子他爸站在窗口,我以為你們要複婚,沒敢打擾。當時我還去超市買了些吃的,想跟你好好聚聚呢。”

她抓住紙巾,吸去淚水。“過年孩子他爸是來過,孩子大學要畢業了,我們商量給孩子找工作的事。”

“你這是借口。電話裏不能商量嗎?”

“……”

是能商量,可見麵三分親,時間充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效果總歸不一樣。再說孩子非要爸爸回來,原裝的三口之家一起過春節,算不得熱鬧,卻不孤單。當初,發現前夫有外遇,她要死要活離了婚,沒承想,上十年了,新家就再也沒能撮起來。前夫跟外遇結了婚,又離了,新找的女人回家陪父母過年去了,他樂得回舊巢陪兒子。他挽起衣袖,做飯收拾屋子,讓她產生了溫暖的錯覺,當年的恨早就淡了,不然她斷不會允許他進門。隻是,分開這麼多年,各自尋著各自的情路越岔越遠,誰都沒想法了。

“我跟孩子他爸,根本就沒有複婚的可能。”

“我知道,挑明了吧,我就是你的一個備用胎,這段時間是不是沒人理你了?”老聞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出這話,拉過屋裏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椅子是折疊的,因為沒伸展到位,“克咚”響了一下。

“別說得這麼難聽,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仿佛這句話是簡秋帶來的禮物,使她有了底氣,有勇氣抬頭看著老聞。

“可是,我已經答應跟別人處了。”老聞平靜地坐著。

簡秋手捏著皺巴巴的紙巾,又捂上臉,抽泣起來。

老聞隻好問:“吃晚飯了嗎?”

“吃了。”簡秋不斷地擦眼睛,聽見老聞站起來,開了燈,拉上了窗簾。天這麼快就黑了呀。

“坐一會兒,眼淚幹了,就回去吧。”

簡秋剛擦去的淚水又洶湧而出,不再說話,隻是肩膀聳動。老聞歎口氣,坐到了她身邊。“你這是何苦呢。”

兩人再無話,屋裏隻有簡秋擤鼻涕的聲音。她瞥見老聞兩手在小腹前搓著。五年前,也是這個季節,一天晚上,在小廣場的納涼晚會上,她就站在他旁邊。城市很小,老居民即使沒有明確相識,也聽說過,恍惚有印象,她知道他也是一個人,五十多歲了,卻一點也沒發福,身材像三十多歲,臉也就四十來歲,皮膚繃緊,有模有樣,讓人喜歡,這個年齡的男人,哪個不是肚子高挺,虛腫著悶俗的大臉,能保持這樣實在也令人稱奇,她不免多看了他兩眼,而他也在頻頻看她。即使年過四十,她也仍是漂亮女人,高個子,大眼睛,黑長發,身材豐滿筆直。當主持人邀請觀眾上台唱歌時,他勇敢地上去唱了一曲,賺了一片喝彩聲,她內心頓生好感。後來,兩人還跳了一支舞曲。但僅此而已。過了幾天,一個朋友來替老聞說媒了,簡秋沒同意。老聞不死心,有耐心,一到情人節和三八節就隱姓埋名給她送玫瑰花,三年送了六次,仍沒著落的簡秋一朝醒悟,恣恣扭扭地接受了他。

想到這兒,簡秋說:“當初是你追的我,你不能這麼就完了。”

“不是我要完,是你要完,去年,不是你讓我搬出來了嗎?”

簡秋在外地的姐姐來看她,要住在家裏,要給她介紹一個有望再婚的人,她從沒跟姐姐說起老聞,他不能在這個家留下任何痕跡,他不在的時候,她把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具都收拾好了,塞進一個提包裏,等他一回來,就叫他拎上走了。姐姐走後,簡秋跟那個人又見過幾次,沒有下文。老聞賭著氣,沒說要回來,她也沒邀請,兩人若即若離地懸著。

想了一下,簡秋說:“過去的事了,你還記著,你也沒明說結束啊。”

“我……”老聞看看簡秋梨花帶雨的樣子,改了口:“別哭啦,躺下睡一會兒吧。”

簡秋不動,隻是哭。老聞終於伸出手,將她扳倒,她掙紮著,起來。他再把她扳倒,她再起來。反複好幾次,老聞歎息一聲,坐著不動了。後來,他打開電視,說看會兒電視吧,她沒朝電視瞟一眼,自己又抽了紙巾,攥在手裏。老聞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她的淚水就又衝開了閘門。

不覺到了半夜。簡秋的眼睛腫成紅桃了,老聞說:“不回家,就在這兒睡吧,幸虧明天周六,要不你咋上班?”說著,又伸手將她扳倒了。簡秋把臉捂在床單上,嗚咽著說,單位查體了,她乳房裏有腫塊。

老聞嚇了一跳,俯身問:“良性惡性的?”

憑這一問和那著急的語氣,簡秋明白,老聞根本就放不下她。她心生安慰,一感動,眼底的水泵又把淚水抽上來了。“看你,別哭了,對腫塊不好。大夫說吃什麼藥?”老聞在她身邊躺下來,手搭在她後背上。

“不用吃藥,過半年再去查一下,看看長大沒有。”

簡秋覺得老聞的手摸上她的頭發,他最喜歡她的長發了,他在她頭上拍了拍。“沒事兒,良性的,沒事兒。”她突然翻過身,貼進他懷裏。

關係暖回初期,雙休日一半的時間,簡秋都是膩在老聞這裏度過的,一時忘了這裏的簡陋與寒酸,後改建的小廚房,隻能一個人在裏麵轉,連個冰箱也沒有。有時她想,老聞如果從未離婚,現在的日子會怎麼樣呢?她沒問過他第一次離婚是因為什麼,畢竟是久遠的事了,中間還隔著另一場婚姻,跟她現在的生活不沾邊,隻知道他是淨身出戶,連工資都是前妻月月去領,一直領到他再婚。他第二次離婚,是買斷工齡下海撈金後,與一個賣運動服的女人結婚,住在女人的房子裏,幫忙撫養女人的孩子,因為生意需要,他去外地兌了一個攤床賣窗簾,掙了錢就打到他們共同的儲蓄卡上,有天,他聽說那女人跟別人好上了,他趕回來探個虛實,發現卡上的錢都讓她轉走了。後來,他又賺了點錢,給兒子結婚用了。再後來,總是賠錢,能領可憐的退休金了,收手上岸,生活就成了這種狀態。

不過,在簡秋眼裏,老聞有才,歌唱得好,還會寫點文章,他祖父活著時是個中醫,醫術沒傳下來,到老聞這,多少還有些中醫知識。這些,應對一個普通女人也就夠用了。還有,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牌,也是簡秋喜歡的。

他們都小心著,沒有像以前那樣再搬到一起住,隻是周末的時候,老聞到簡秋的家裏過一夜,在那裏,雲啊雨啊,畢竟方便。周六或周日,簡秋會有一天過來,給老聞送點她自己做的吃食,看看老聞在幹什麼。

有天,老聞拘在筆記本電腦上查資料。簡秋湊近了一看,詞條是“蒲公英”。她說:“這不就是婆婆丁嘛,你查這個幹嗎?”

“我聽人家說,婆婆丁的根挖回來熬水喝,能治你那個腫塊。我查了一下,百度上說《本草綱目》是這樣說的,根能消炎去火,化解癰阻。”老聞拖動頁麵讓簡秋自己看。

菊科草本植物。葉子灰綠,鋸齒狀。開黃花。絮球白色。根莖粗壯,褐色。

簡秋一目十行,不想細看。“婆婆丁誰不知道啊。我兒子小時候,我還給他念過兒歌呢:一個小球毛蓬鬆,又像棉絮又像絨,對它輕輕吹口氣,飛出許多小傘兵。”

老聞說:“我小時候,一到春天,放了學,我媽就把我趕到野地裏去挖這玩意兒,回來蘸醬吃,真苦,沒辦法,那時沒大棚,到了春天沒菜吃。看來我得重操舊業了,馬上入秋了,到時我去給你把根都挖回來。咱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個東西化掉。”

“老聞,你對我真好。”簡秋頭靠在老聞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