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他內疚的是,在他病倒以後,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顧。他很難想象,每還要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艱難中撐起了家中一切。可蘊琳不僅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更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當他睡覺時蘊琳在熬藥,當他醒來時蘊琳給他擦臉。滾燙的洗澡水,溫熱的床鋪,幹鬆的衣裳,熬得起皮的米粥,從沒短少過。
隨著蘊琳的臉龐日漸憔悴,過去的那個靜美高貴的少奶奶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張羅生活瑣事的勤快主婦。而他的心裏,隻有無限的感動和傷感。
有妻如此,幸甚至哉。
隻可惜,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無多了。現在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盡。為此,他不隻一次替妻子的晚年設想,而每每一想到“形單影隻”、“無人為伴”這幾個字,他就憂心重重,無法成眠。
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來。除了愛妻,另讓洪祿承掛心的,也就是兒女們了。
他的膝下子女雙全,這本是一種福分。可生在這個家庭,對這些孩子們卻是大的不幸。他的兒女們從沒跟他享受過什麼富貴的日子,反而都因為他這個資本家的爸爸吃盡了瓜絡兒(土語,指牽連、連累)。背負著高成分的重負,他的孩子們不僅無望擁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甚至連基本生活和人格尊嚴都無法保證。
好在如今的空氣遠比舊日寬鬆了,壓力也減輕了不少。他隻求自己的兒女有一能徹底走出蔽日的陰霾,能夠永遠平等地與工人、農民、士兵、幹部享受一樣的國民待遇……
“爸,您快喝了吧,我用扇子扇了會兒,藥不燙了。”洪衍茹的聲音再次響起。
洪祿承睜開眼,女兒已端著藥走近床頭,那額頭細密的汗珠讓他一陣心疼。他再沒多言,忍痛努力支起身子,接過藥碗,一氣灌下。
洪衍茹輕輕笑了。待父親喝完,又給他倒了白水清了口,這才接過空碗。
這種體貼實在讓人熨帖。
其實,無論打哪兒來,洪祿承也是最喜歡這個老閨女(京城話裏“老”是最的意思)。
首先,洪祿承有三個兒子。可三個兒子三隻虎,不免讓他覺得身邊少了點細膩柔軟的東西。而洪衍茹卻是家裏唯一的女孩,既承繼了其母精致的相貌也承繼了溫柔的性格。正好彌補了這個遺憾。
第二,既然是女兒,那總歸要出嫁的,以後到了夫家也難免要受婆婆的氣。那麼在家的日子裏,洪祿承就覺得女兒公地道地應該多受些父母的寵愛。
第三,洪祿承這個十四歲的女兒,還特別的乖巧懂事,是家裏最讓父母省心的孩子。不僅學習成績在學校裏名列前茅,而且打就已經自覺地幫著家裏操持家務了,這可是件頂不容易的事。
隻可惜,洪祿承能給予女兒的關愛卻實在有限。因為洪家的沒落,洪衍茹自幼不僅缺食少穿,“運動”的十年裏更是在驚嚇恐慌中成長。就是現在,每一放學她還要往家趕,不僅要幫家裏買菜做飯,還要代替未下班的母親伺候生病的父親。
因此,洪祿承始終覺得在所有孩子裏,他最虧欠的就是這個女兒,讓她年紀就吃盡了苦。他這個父親,實在當之有愧。
除了女兒,洪祿承的那幾個兒子也並不讓他如何放心。
老大洪衍爭,是六零屆的高中畢業生。
要這個長子,真是塊讀書的材料。從入學開始,不僅年年都被評為三好學生和學習委員,而且從到大的成績報告書上幾乎都是滿分。就連考上了市重點四中以後,每學期老師給寫的評定也都是“成績頗佳,再求精進,品學兼優,可造之才”。可就因為生不逢時投錯了胎,哪怕學習成績再好也沒用,仍舊是被高等學府拒於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