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世家(1 / 3)

洪衍武的父親洪祿承,年輕時氣質出眾,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可如今他臥病在床半年,頭發白了大半,已經沒那麼好看了。尤其是那黃暗瘦削的臉頰,眼角腮旁的皺紋,全都在證明一個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還是個高身量的人,也是因為染上腿疾,才養成了弓腰駝背的習慣。現在無論哪個熟人,見到他如金鉤大蝦米一樣攢在床上的樣子,總會感覺他憑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兒了。

起洪祿承的這個病,完全是因為“十年運動”時期,單位監督他勞動改造,把他長期安排在寒冷潮濕的防空洞裏打理雜物倉庫才染上的。從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時間,他的腿自膝蓋以下由起初的發麻、發酸,很快發展到了疼痛、糜爛,以至於現在藏在被子下的兩條腿都已變得一片烏黑,爛成了血汙一片。

眾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瘡。所以為了少受點兒罪,洪祿承每還要堅持忍疼挪動幾次身體。而就在剛才,正當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撐著上半身,掙紮著想要挪動時,卻突然感到一陣乏力。結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牽動了腿的瘡口,引發了一陣格外鑽心的疼痛。

不過,洪祿承盡管摔倒在了床上,頭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還是咬住嘴唇,執拗地攥緊拳頭,不肯哼出半聲來。女兒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藥,他怕女兒聽見。

片刻後,疼痛似乎略微輕了些。洪祿承喘息了幾下,一狠心,扶著床頭他又重新坐起來了。這感覺怎麼呢?就像萬千細針一齊刺著他的腿。他的汗無疑出得更多了,可畢竟還是立住了。就這麼著,他就生抗著,直到鑽心的疼痛又衰減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著一點點挪動。許久許久之後,在顫顫巍巍中,他終於完成了預定動作,帶著滿身冷汗靠在了床頭。

洪祿承長長舒出一口氣後,閉上了眼。挪動之後往往是腿最疼的時候。為了好受些,他常像這樣把眼閉上想事兒。這種時候,他往往就會溫習起有關洪家祖輩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過的路,因而也總會萌生出一些不清的悵然和迷茫……

洪祿承是1917年1月7日生人,農曆是民國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來,1977年剛好六十歲整。他與妻子王蘊琳是在197年成的親,一直以來相敬相愛,攜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國建立之後。可要是非從他身上找到些什麼特別符號的話,那恐怕就來自於他的家世了。因為他並非生於普通人家,而是生於解放前京城頂級的富豪世家——素被稱為八大宅門之一的洪家。

在我國,談世家,談富豪,要有個分類,並不能拿來一鍋燴。1949年以前,京城的富人階層很複雜,既有交替登上政治舞台的新執政者,也有前清一係遺老和北洋廢官家族,甚至還有逃難至京的俄羅斯王公貴族。而即便是豪商富賈,也因資金來源或是經營內容的不同,存在“官僚資本”與“民營資本”的差異,有著“新實業派”與“傳統行商”的區別。

洪家曆來以買賣興隆和善於經營為京城百姓所稱道,是最典型的傳統商人代表。在解放前,京城流傳著一個有關老字號商鋪的順口溜——“頭頂馬聚源,腳踩內聯陞,身穿瑞蚨祥,腰纏四大恒,品茗吳裕泰,落座龍順成,大擺洪門宴,延年齊仁堂。”這其中的“大擺洪門宴”一句,指的就是以酒樓飯莊和餑餑鋪立足京城,並以“宴”字的諧音字——“衍”和“燕”字作為商鋪字號的洪家。

洪家的家族史有記載,洪家先祖洪祥祺是雍正年間從山東福山老家來京的,算下來到洪祿承的父親洪效儒這代,洪家在京城已曆經九代人。這二百年的商業積累和人脈關係,為洪家涉足其他更賺錢的行業提供了基礎,故而在洪效儒掌家之時,洪家的商業版圖已變得異常龐大。

當時洪家名下各類產業計有:飯莊衍慶堂、燕喜堂,酒樓衍美樓、燕興居,餑餑鋪衍美齋、金蘭齋、衍英齋、衍祥齋、衍福齋、衍華齋、衍德齋、衍寧齋。這些莊館和餑餑鋪地跨京津兩地,聯號分號共計一十八家。其中,衍慶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衍美樓為京城。

到了北洋執政時期,政府則開始提倡“西風東漸”和“實業救國”,商人的地位表麵上有了些提高。但實際上,商人的待遇不僅沒有什麼改善,反之比清末還遠遠不如。且不軍閥之爭造成市麵貨源奇缺,也不政府暗中為外國資本的經濟掠奪大開方便之門。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雜稅要比清政府還狠得多。而且軍閥亂戰時期,每一位帶兵入京的將軍,都把商人們當成了碗裏的肉,任意勒索取用。這種情形下,商家們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況,那些大兵們也不是好敷衍的。這些家夥隻要從軍營裏一被放出來,全是一窩蜂的來市麵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鋪,因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標。大兵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生混蛋”,幹什麼都橫著來。罵著“媽拉巴子”白吃白喝不,更有甚者還仗著手裏的槍杆子公然行搶,如若抗拒,那必定會砸店傷人的。

洪祿承從兒時起,就見慣了父親因為兵痞鬧事頭疼煩惱的樣子。而像這種讓洪家既鬧心又窩心的日子,大約要到198年東北易幟,才算告一段落。

不過,封建製度的終結,畢竟還是對世風轉變起了積極的作用。特別要提的一點是,從1919年起,由於“五四”思潮影響,社會上開始湧現出一批新興商人代表。這一批人是非常年輕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識分子,甚至於“海歸派”。他們沒有舊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與內斂,而是表現出充沛的熱情,以富國強民為己任,走實業救國的路線。雖然他們身上也不乏偏執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們卻是我國曆史上最有報複,最愛國家的一批商人。而他們所興辦各類新型工廠和公司,也以強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經營模式,很快成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點。

每當提起這段往事,洪祿承都不得不對父親感到由衷欽佩。在這種新舊交替的大時代背景下,正是由於他父親的精明,洪家才沒有墨守成規,被舊有的傳統束縛住手腳。

洪效儒雖無實業派那樣的眼界與留洋經曆,卻懂得乘勢借風,投資生利。雖不懂得新型實業的經營方式與工業技術,卻明白商場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買賣永遠都是以金錢為基。所以,他果斷抓住了機遇,投巨資入股了嶽乾齋的鹽業銀行和黃奕柱的中南銀行,以及德國人詹姆士創辦的朱諾飯店,並很快從這些洋行業裏分享到了甜頭。

待到洪祿承成為父親助手的時候,他個人出自對這批實業派精英的敬重,又遊父親繼續投資了京城的丹楓火柴廠,以及股份製的津門北方輪船公司和津門利中酸廠。就這樣,洪家的財富在分享盈利的同時,也間接為國家出了一把力,達到了一個雙贏的結果。

實際上,從197年“蔣光頭”定鼎南京,到197年南京政府執政時期,可謂我國工商界難得的“十年建設”黃金時期。盡管期間國外資本與官營資本異常強悍,但民營工商階級在短期間內取得的成績仍是蔚為大觀,甚至使“實業救國”、“科學救國”的理念演變為一種時代潮流。

隻可惜,這批本土的資產階級實業派實在運氣不佳。羽毛才剛剛生長出來,還尚未豐滿,就又遭到外敵入侵。而本應代表他們利益、保護他們生長的上層建築,這時候卻露出了既軟蛋又混帳的真容。在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爆發之後,南京政府隻知道找商人捐餉捐糧,軍隊卻不能盡責守土,以至於實業派們數年的心血大多付之東流,或是一頭躲進了租界,或是被迫千裏流亡。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國難當頭,洪家也未能幸免。京津淪陷後,在日本人的“限糧政策”下,洪家的店鋪入不敷出,可日本人又不允許歇業,所以隻好賠本維持。尤其洪效儒還拒絕使用偽幣,又不肯與日商做生意。所以洪家的店鋪每日還要被上門的漢奸、特務輪番勒索。最不幸的,是隨著戰火的蔓延,洪家在異地的店鋪也紛紛毀於戰亂,而最終能僥幸保存下來的,寥寥無幾。

好在洪效儒做為洪家的當家人睿智依舊。在盧溝橋事變剛剛爆發之際,他就偷偷下手安排,讓洪祿承攜新婚妻子王蘊琳一起逃反,由津門乘船去了滬海。並且在臨走的時候還交給兒子一張存單,洪祿承這才知道,原來為以防萬一,父親在美國花旗銀行一直存有六十萬銀元。

到達滬海後,洪祿承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在租界裏醉生夢死,或是庸庸碌碌幹等戰火平息,而是時刻在尋找著能幫洪家保存實力、減少損失的方法。

當洪祿承發現在日軍侵華的腳步下,滬海租界裏反因為避難人口增加呈現出一片畸形的繁榮時,他馬上就與時任工部局董事的猶太地產商哈同合作,用花旗銀行裏的這筆錢,在租界裏大肆興辦西餐廳、咖啡館、舞廳和夜總會,並很快賺了大錢。因此抗戰勝利後,再回到京城時,洪祿承已積攢了足夠的財力,來挽救洪家岌岌可危、瀕臨破產的祖業和信譽。也終於使得病危的父親放下了心病,帶著微笑握著他的手安然離世。不過,洪家的這段興盛史擺脫不了曆史的桎梏,終歸也隻是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