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臉在全無防備下,隻“啊”了一聲,然後身子一歪,就跟根麵條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沒容這子回頭,緊接著右手一彎,又摟住了黑臉的脖子。他的左手則順手從旁邊抄過來把凳子,貼著黑臉坦然坐下。
黑臉自然滿心不爽,他喪著臉扭頭一瞅,張嘴就要罵街。可沒想到就這一眼,他就跟過了電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這子認出來了。
桌麵上其餘幾個人此時都止了聲兒。每個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剛坐下的洪衍武,那臉色都好看極了,緊張、興奮、驚慌、訝異、揣測、懵懂……甜酸鹹辣苦,可謂五味俱全。
“哥幾個喝著呢?”
洪衍武豪不客氣,大咧咧打上了招呼。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衝在座各人一笑。可誰都看得出,他絕非好意。
仨成年賊用錯綜複雜的眼神相互打著眼色。賊頭微微一抬下巴頦,坐最外麵的寸頭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來打頭炮。
“你丫誰啊?”這子衝洪衍武一橫楞眼兒,口氣又衝又硬。
洪衍武卻沒空搭理寸頭,他隻是單盯住那個發號施令的主兒。然後故意當著所有人的麵,一把強行摟過了黑臉。
“剛才就這子撞的我?”
一邊,洪衍武一邊用左手食指給了黑臉一個腦蹦兒。
就這下,“當”得一聲,黑臉的腦門上立刻多了個紅點,眼淚差點沒下來。
這是挑釁!
寸頭被晾在一邊,尷尬中滿目怒色。可賊頭卻沒發話。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還有底下那倆,他們仨一起下了我的貨?”
這是責問!
寸頭已經摞起袖子,似乎想動手又有些猶豫,他轉頭去看賊頭,卻仍沒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沒廢話,抬腿一腳,從桌子底下立馬踹出倆大活人來。
三角眼和油頭是連軲轆帶滾鑽出來的。他們從油膩膩的地上一爬起來,就叫著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賊都沒料到洪衍武踹就踹,驚訝中神色各異。
寸頭因為這一腳的力氣咽了口吐沫。
大個兒則是臉上的橫肉慫動。
而賊頭的嘴唇這時候動了動,似乎想什麼,卻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腦門起了個大包的黑臉揉著腦門回過神來。趁洪衍武沒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剛一動,洪衍武就察覺了。而洪衍武根本沒看他,僅僅是右臂肱二頭肌一繃勁,結果就把這子勒得像個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頭。
“咳,咳……”黑臉一陣吭哧,幾乎是拚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紋絲不動。
這種角力其實根本無意義,因為黑臉雖然長得敦實,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這個年紀,洪衍武不僅身體素質極好,又剛經過一年的強體力勞動。倆人完全不在一個級別,黑臉落在洪衍武手裏又怎能抗拒的了?隻能是麵團一個。
寸頭已經幹站了半晌,這時見苗頭不對,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開!”
洪衍武隻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遺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勁兒。
黑臉更受不了,臉頓時憋成了醬紫色,就像個紫皮圓茄子。這子在洪衍武的胳膊裏一通掙蹦,腳開始拚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騰轉挪,凳子腿最後竟然做起了高難度的搖擺動作,並發出“叮了咣當”的聲響。
這是絕對的升級對抗!
寸頭臉兒都氣綠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廢了你!”
隨著寸頭幾乎變了調門兒的喊叫,“噌楞”一下,油頭、三角眼和另外那個大個兒都湊了過來。可他們的頭兒仍然沉得住氣,穩坐如山。
偏偏洪衍武還就單等賊頭發話兒呢。因為一般這種盜竊團夥,賊頭可是團夥裏最心毒手狠的人。要麼最能打,要麼手藝最高,或者兩者兼顧,能壓得住才能讓這幫人全聽他的。如果出來練活或者團夥之間火拚,同夥都得看賊頭的眼色,自己可沒主心骨。
其實洪衍武覺得,賊頭兒應該早明白這是仨崽兒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門。這半沒反應,這子肯定是琢磨什麼呢。或許是怕他叫來了警察,在偷偷觀察四周。或許是想抻抻他的斤兩,在揣測他的來意。或許也隻是擔心在這動手,事鬧大了不好收拾。不管這子琢磨什麼,反正他是故意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就是讓這夥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時也想逼他們談判。
於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氣力。心裏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鉚釘嗎?那就再加把勁兒,反正夾死了也不是我兒子。
隨著洪衍武這次用力,黑臉“騰”的一下徹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這子的腳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麵了,他除了脖子被夾在洪衍武的胳膊裏,身子現在也隻有腳挨著地,其他部位全部騰空。而他那發白的手指,死死扒著脖子上的胳膊,額頭的血管都快憋爆了。僅片刻,他就已經明顯喘不上氣兒,喉頭發出既沙啞又艱難的喘息聲兒,眼珠凸起,眼瞅著就快翻白眼了。
賊頭終於變了顏色,他先一伸手,製止了幾個圍過來想動手的手下,接著他就要開口話。可就在這當口,沒想到飯館裏一個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幹了,氣哼哼走過來。
“幹嘛呢你們?想打外麵去,砸壞了東西賠啊。”
原來剛才這裏的異常狀況已經引起了飯館其他顧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魚的人們都躲避得遠遠的。排著買飯的隊列一下亂了,擾亂了飯館的正常工作。
麵對白大褂的斥責,賊頭一點也沒敢炸刺,反而趕緊起立,顯出一臉殷勤。“大姐,大姐。沒事,鬧著玩……”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這夥在這兒混的地頭蛇,大概是怕惹急了這位大姐沒地兒吃飯。這可是國營店,人家真敢攆他們滾蛋。
白大褂板著的臉又轉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來警察,就勢放開了黑臉。
黑臉一下輕鬆了,卻什麼話都不出,隻撫著脖子連聲咳嗽。
白大褂哼了一聲,扭過頭。這會兒,她又對還站著的寸頭幾個看不順眼了。“你們看景呢?不吃走人,沒看外頭那麼多人沒地嗎?”
賊頭忙招呼手下們,“坐下,都別咋呼了。”
在賊頭招呼下,站著的其他四人滿臉不情願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們擺弄的“嘰哩咣當”一通亂響。
而排隊的顧客們一見白大褂成功製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漸安心起來。秩序因此漸漸恢複,喧鬧很快平息了。
“切,一幫臭流氓。”白大褂見他們還算知趣,罵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進了廚房,挺胸疊肚的樣子挺像個高層領導。
洪衍武看著直眨嘛眼兒。怪了嘿,這位大姐和趕他出候車室的那個值班員真像姐兒倆啊。語氣神態都相似,就跟雙棒兒(土語,雙胞胎)似的。
此時再看酒桌上,剛坐下的那四個人仍然是一副凶相盯著洪衍武,就像四隻被拴上鐵鏈的看家狗。而黑臉卻是呼呼喘著氣,滿目駭然望著洪衍武。
三角眼瞅個空,附在了賊頭的耳朵上,“大哥,就這孫子。丫是茶澱回來的。”
賊頭聽完了眉頭一挑,隻點點頭。
洪衍武仍然一臉不在乎,他見多了這種裝模作樣的場麵。要真打起來,這夥人對他來那就是一捆白菜。隻是在這兒動手容易招來警察,所以無論對他還是對這夥賊而言,隻有“盤道”才是最好的選擇。
道上一向有個規矩,江湖中人失竊後如果想要找賊拿回自己的東西,不外乎兩種處理方式。要麼憑手段和暴力硬拿回來,誰趴下誰是孫子,打服了算。要麼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讓對方主動認輸,把東西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