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決意懷孕前悄悄做過許多準備,旁敲側擊別人的看法就是其中一項,對這種帶著善意的指責已經憤怒到了極點,而她又一貫善於忍耐,直到看見石嬌嬌也是相同的反應,在強烈失望的驅使下,所有情緒迸發而出,等酣暢淋漓說出所有平時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後,她感到一陣虛脫,手扶著白色的置物架,無言地看著同樣不說話的石嬌嬌。
一對許久不見的親密好友,沉默地對峙起來。
“除了蘇望,你問過專業的醫生了嗎?”石嬌嬌看著正前方,兩眼空空地問。大門旁,壁燈的掛鉤上懸著一株黃綠相間的吊籃。一頓宣泄之後,老六看著好友哀傷的表情,早就悄悄升起了自責的心,聽石嬌嬌這麼一問,發現她最關心的不過是自己的健康。
一起度過的患病時光,小時候的親密瞬間,通通翻湧到心口,讓老六快步走到石嬌嬌麵前拉起她的手,著急地示好,“有的有的!我去問了婦產科醫生,也找了郝醫生。他們看了我這幾年的檢查報告,都說沒有問題。”
石嬌嬌動了動嘴角,緩緩抬起一隻手臂,隔著觸感綿密的煙灰色羊毛衫,把手放在老六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她說:“菲菲,你覺得我們有什麼理由阻止這個生命的出生?他跟這個世界,跟我們,無冤無仇。”老六垂眼看著石嬌嬌纖細的手,嘴唇翕動。
“隻是啊,比起這個素未謀麵的孩子,”石嬌嬌眨眨眼,“我們難道不可以對,自己所了解的,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這個人,她的安危,更多一點點擔憂嗎?”“不是這樣的,我知道的,我都明白……”老六攥緊石嬌嬌的手,滿腹的話卻說不出口。石嬌嬌落下淚來,卻伸手抹去老六的淚珠,“別哭,對寶寶不好。”而老六捂住臉孔,放聲大哭。
痛哭之後反而鎮靜下來,老六看著石嬌嬌,再去推想蘇望:得知妻子在自己萬般小心的情況下居然懷孕了,他作為更加專業的醫生,反應竟比一般人還要激烈,現在想來恰恰是出於對她這個人,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感情而已:什麼都沒她重要,包括孩子。
人一旦察覺到自己正在主動犧牲,眼裏就隻能看見自己,隻要是不順從自己犧牲方向的,全都會視為對立麵。老六還被長期藏在內心的焦慮和自卑蒙蔽,一意孤行地孕育生命,向所有人表現出最強的對抗性,卻從沒有試圖好好去解釋,自己為什麼甘願冒著舊病複發,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險,也要有一個孩子。
而現在,或許可以試一試。“醫生說,我極大情況下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老六把石嬌嬌的手捧在心口,“無論如何,我都想給蘇望生個孩子。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能陪著他走很遠,至少還有我們的孩子在他身邊……”
石嬌嬌感覺自己生生受了一記焦雷,老六話裏所表達的,不是對孩子的期待,也不是對蘇望的愛戀,而是對死亡的準備。長期以來,她在大家麵前表現出痊愈的樣子,可那場疾病留下的痕跡像一條毒蛇始終盤踞在她內心深處,從沒有安寧過。而這些,自詡與她同甘共苦的自己,連一絲絲也沒有察覺過。從頭到尾,她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要求遭受磨難的人去迎合自己的情感需要,看似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