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伊始,我們每個人心裏已經開始浮躁不安,要保研了,那些明爭暗鬥圖窮匕見的劇碼又將輪番上演。
我端坐在床上細看上一屆的導師名目表,忽然間聽到冷飄扯開自己的床簾,對著電腦桌前的蓓蓓喝道:“你煩不煩?劈裏啪啦打字你煩不煩?”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
自從五天前傳來體委和鄰係的甄薇好上的消息,冷飄每天都如同炸彈,不期然地把寢室炸得天翻地覆。我和蓓蓓煥然都很惶惶,不敢輕易招惹她。
蓓蓓雖是淑女,此刻也終於爆發:“你發夠神經沒有?別以為人人都有義務遷就你。你活該,你每天把那些男生耍得團團轉,現在也該嚐嚐被人甩的滋味!”
“誰說我被他甩了,告訴你,我根本不在乎!”
蓓蓓關上電腦,回頭掃了冷飄一眼,繼而冷笑一聲,抓起桌上的鑰匙串離開了寢室。
我聽見冷飄床上悉悉索索一陣,然後寢室忽然沉寂。
許久,我聽到冷飄的聲音:“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我愣了愣,道:“你曾說過並不是那麼喜歡他。”
“在失去他之前,我一直是那樣以為的。”
我聽見冷飄在抽泣,不免有些心酸。想起那個笑容純樸,日複一日為冷飄擦桌子的男生,我曾感動於他的執著和死心眼,而如今不知是否該替他慶幸,也如我般放棄了堅持與等待。而冷飄,如此驕傲的一個人,此刻卻哭得那樣放肆和痛苦,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段不可言說的傷,從此以後冷飄會有,而我的心裏,早就有了。
隔日,我在食堂與體委和甄薇邂逅。體委見了我,有些尷尬,而我的目光始終在甄薇身上,她的容貌氣質都與冷飄相差甚遠,但愛情的勝負往往就是這樣沒有原因。
冷飄仍與別的男生打得火熱,甚至氣焰比以往更甚。我知道在人前,她不會低下高傲的頭,她不願被人視作棄婦,不願讓人看見內心的失落,隻有強顏歡笑,佯裝自己全然不介意。
世間自有癡兒女,我忽然覺得,向來遊戲情場的冷飄其實隻是比我們更懵懂與惶惑,看不見自己的真心,隻能用多情來掩蓋寂寞。
不久後,傳來體委休學回陝西老家,大家才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
兩周後,體委回到北京,住進北醫三院血液科。學校發動捐款,呼籲大家救助這個罹患白血病的不幸學子。
原來如此。
他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告別和成全自己的愛。
我和班裏幾個同學到醫院看望體委。他臉色蒼白,曾經強健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冷飄坐在床沿上,握著他幹瘦的手臂,手臂上有一團青紫的斑,據說他隻要輕輕磕碰,身上便會青紫一片。我看著那痕跡,感到病魔來臨的惶恐。
原來生命中有這樣多的偶然。
大家說著學校的趣事,笑聲卻無法高亢,一種沉悶始終在我們心頭纏繞,擺脫不掉,就如同醫院裏惱人的消毒水氣息。
鄰床的白血病病人掛著隨身聽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看了看我們,對著體委說:“都是你大學同學啊?年輕,真好。”
每次到醫院造訪,總能見他和體委熟絡的聊天,彼此談論自己的病情和心情:“我是M3型的,按說,這一型的急粒最好治……”
體委點頭:“嗯。應該好治……”
也許同樣的宿命能讓人迅速建立起感情,畢竟人在麵臨厄運的時候,格外的懼怕孤獨。
冷飄偶爾也跟著談論些我聽不懂的術語,如今她已對有關白血病的事十分熟悉:“陳叔你還擔心什麼?聽說你就快骨髓移植了。”
“哪裏哪裏?還沒決定的事,而且做手術,風險也大。”雖這樣說,眼裏卻有些得意。不是所有人都能負擔起那昂貴的移植費用,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痊愈的機會。
冷飄也不介意他的話,隻是坐在體委身邊,安安靜靜的削手上的蘋果。忘了可怕的病,忘了難捱的一次次化療,他們一人吃一瓣蘋果,好像那就是幸福的全部。
冷飄終日在醫院陪伴體委,她保研的事就由我幫手。我常到胖子的寢室呆著,我寫冷飄的自薦材料,胖子幫我製作成漂亮的ppt。
他的室友常常不在,寢室便成了我們的二人世界。我沏了杯茉莉花茶,卷著腿坐到胖子的旁邊,他正忙著。我點開電腦上剛剛當下來的《同一首歌》,一麵喝茶一麵欣賞那些紅在過去某一時刻的歌與人。
王傑唱著《一場遊戲一場夢》從舞台後麵出場,身著黑色衣裝,大腹便便的樣子。心裏猛然覺得失落,這個曾經孤獨憂鬱的如風男子,為何成了這圓滑沒有棱角的富態樣?曾是那樣喜愛和心疼著他,誰知那個憂鬱的歌者已經老去,隻留下這熟悉而陌生的容顏,我的喜愛再也找不到可付托的載體。
原來這是真的,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會遠去。
我回頭望望胖子,他正一麵轉著自動鉛筆,一麵凝神於一堆複雜的方程式,安靜得像一幅油畫。我突然間想到了天荒地老四個字,忍不住俯過身去抱住了他:“博陽,我們都不要改變好嗎?我們不要分開,要永遠好下去。”
胖子好像有些手足無措,我知道,他本來不是那種柔情似水的感性男生,隻是麵對我不得不多了些縱容和改變。過了片刻,他用力回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背說:“我們不會分開。”
安心地靠在他的肩頭,我可以看見滿室溫暖的陽光,一地光影,也是一地的幸福。我們一直這樣擁抱,直到我衣兜裏手機發出聲響,我沒有立刻掏出來看,等胖子端著茶杯去換上熱水,我才打開短信,是無極的:“今天南京很冷,有雨,但我懷疑那是雪。很冷。”
我有些猶豫,看看窗外的明媚,然後才回複他:“今天北京晴,天氣大好。”
他一定有事發生,我知道。
冷飄呆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和體委的愛情在生死麵前變得堅定。我一直以為,這是在韓劇或《青年文摘》中才會出現的淒美愛情故事,沒有想到,會在生活裏遇到,也沒有想到一旦走近了,這樣的故事隻有淒而沒有美。
我挽著胖子去校園外那家有名的川菜館,點了冷飄最中意的水煮肉片,放在保溫壺裏帶去醫院。冷飄看了看飯菜,卻沒有我意想中的驚喜,她隻淡淡說:“太辣了,他吃了上火,又該牙齦出血了。”
冷飄去樓下餐廳買了稀粥,安置好體委,自己靜靜的把那水煮肉片吃光。那整整的一大份菜,她機械的一點一點吃進去,邊吃邊和體委搭話,意興盎然的樣子。
冷飄變了,她曾是那樣性感婀娜,水性張揚,讓男生癡,讓女生妒。但如今,天天素衣粉麵,鉛華洗淨,渾身上下都透露著賢妻良母的氣質。這樣的改變讓我心驚,也心疼。
在係裏,她已是傳奇人物,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就是她,就是她,那個白血病的女朋友,她過去可是……”善意的就給些同情,那些曾經嫉妒過憎恨過她的難免流露出譏諷挖苦與幸災樂禍。但冷飄始終是傲然凜立,不為所動,她確實辛苦,但這辛苦不需要表現給別人看。再多的苦痛化到現實中,仍舊隻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
冷飄送我們走出住院大樓,當我把製作好的保研資料交給她的時候,她隻是粗略翻翻:“我不一定保研,也許先工作也說不一定。”
一次人生的重要抉擇,她卻如此的輕描淡寫。我知道她一直是想讀研的,可如今的放棄卻似乎很輕易。我想要理解,卻始終無法感同身受。生活中一切悲歡離合,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誰也無法幫誰承擔。
再親密的旁觀者,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默默支持。
走在冷瑟的風中,胖子忽然問我:“你是要保研的吧?”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這不是廢話麼,但還是應了一句“嗯”。
“不出國了?”
“對啊。”回想起自己曾興致勃勃地考G考托,上網查詢出國信息,心心念念想的隻是要追隨無極,不過幾個月時間,現在卻覺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一想到無極,心裏又恍然起來。他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我卻無從得知。
“……你剛才說什麼?”胖子的話我又錯過許多,他回頭來仔細看看我,卻又搖頭道:“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