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胡十三拍醒的,醒來的時候我和陳琪琪都趴在火鍋店的包間裏睡得不省人事。最後被留下收拾餐廳的夥計也早就在工作間裏幾個拚起來的小椅子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我走的時候你們倆不是都醒了嘛,怎麼又睡在這兒了,打誰的手機都關機了,快醒醒快醒醒!”
我掙紮著沉重的眼皮,隻覺得頭暈的厲害。都暈得這麼厲害了,你丫還是醫生拍人家腦袋的時候可不可以小點力?我連忙撈住他快把我打成腦殘的大手,“別拍了別拍了,腦漿都快被你拍出來了!”
“你死哪兒了誰想理你,快把琪琪送回你家,一個姑娘家睡在火鍋店,虧你張心無做得出。”胡十三一把拉起我,又搖了搖陳琪琪,可她還不見醒,我就隻好強打精神和胡十三一左一右攙著她往四舅爺家裏走。農村的小路上哪有出租車給你打,我們送完了陳琪琪,早就累癱,兩人一起在我舅爺家唯一一間空著的客房裏湊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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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醒的,隻覺得陽光非常的刺眼,胡十三早就不在房內了。我抓起手機才發現電量僅剩13%,充電器又落在三人住的招待所裏。擦。
“你終於醒了,快擦擦臉,昨天的芝麻醬粘在你臉上這會兒還沒掉,”胡十三丟過來一條黃色的熱毛巾,直直砸在我臉上,我胡亂抹了抹就遞給了他,他剛接過,忽然扯了一把我的胳膊,“你咋還沒擦幹淨,好大一個黑點。”
我又接過毛巾,用力抹了抹,誰知胡十三一直盯著我,突然猛地伸出深麥色的大掌按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吃痛一下差點跳起來,“啊!你要殺人啊!”
“你的臉什麼時候受的傷?”他好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一般端著我的臉仔仔細細地看。
受傷?
我急忙掙開他,飛一般地跑到了舅爺家房裏的鏡子前,那個背著銅油大葫蘆的男人的聲音低沉地在我耳邊回響。
“……你的臉上螞蟥蠱咬過的地方如果明天還在,你就會相信今晚的事並不是夢境,你也才會認真考慮我接下來說的話。……但是如果能找到所有祭品,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用力地按了一下臉上的血塊,按下瞬間的鑽心疼痛提示我這果然不是做夢。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上麵的血絲還沒有完全消退,我隱隱能在陽光下看到些許泛著光的血紅。
“小心,你怎麼了?”童明推開門,他從旅館趕來,手裏還有我上一秒還無比急需的充電器。然而我仿佛沒有注意到他一般,隻能呆呆盯著鏡子裏我臉上螞蟥蠱咬過的黑紅色血痂。
童明疑惑地看向胡十三,胡十三給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些我在鏡子裏都能看見,然而他們二人無論在幹什麼,都已經成為了我視線焦點的背景色,模糊得完全不重要了。我深吸一口氣,這才明白三天是一個極短的期限。這三天,或許就將是我美好人生的最後三天了。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時間竟然如此寶貴,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不能“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的傷感。
“我……我下去找一下我表哥。”我不敢去看他們兩個探尋的臉,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我跑得是那樣快,我怕它們看見我的悲傷。雖然依舊懷疑昨晚發生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否認這傷口的存在。這傷口在提醒我我已經失去了逃避現實的權利。我討厭麵對現實。
而現實,卻總是以你並不想要方式和無法預料的時間點出現在你麵前。
比如玩了很久沒寫完就不能睡覺的作業,和偷偷吃掉了別人的糖果又不想承認是自己做的。
我跑到養牲口的院子裏,院子很小,院子中心有一個四舅爺閑暇時養來玩的小魚塘,裏麵都是些觀賞用的小金魚,紅紅黃黃的煞是好看。然而此刻,我看著魚塘裏不斷遊走的小魚和自己的倒影,心下卻是五味陳雜。
溫熱的感覺湧上鼻腔,我拿手一接,刺目一片。
慘紅慘紅的顏色看得我心煩意亂,我幾乎是失去理智一般用魚塘的水清理我的手掌。然而我的血剛接觸到魚塘的水,水裏的魚就像是被倒了毒藥或者汙染物一樣,猛地往水麵跳。我被濺起的水花打了一臉一身,血更是不受控製地混著臉上的水滴往魚塘。我後退一步,隻看著滿池的魚像是瘋了一樣不斷躍出水麵和魚塘的石台,幾隻甚至跳出魚塘翻在石磚上不斷掙紮著,漸漸沒了呼吸。
整個院子裏滿都是泛了白肚的金魚,我嚇得不敢動作,隻看著有一些沒力氣跳出水麵的魚,竟然開始漸漸腐敗溶解,最後隻剩下了突出的眼珠和脊椎的魚骨。不消片刻,這個魚塘水麵上漂浮了一層白沫子。
我很想忍住腹部的嘔吐感,但是我再難壓抑這種感覺,終於慌不擇路地往四舅爺家外麵奔跑,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喉嚨都快要嘶啞幹涸至死,我跑得已經看不出四周的景色,終於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我跌了一跤,伏在路旁狂嘔著,最後幾乎把胃酸都嘔了出來。
我就快要死了嗎?
我該接受這麼荒唐殘酷的命運嗎?
為什麼那什麼爛蟲子寄生的人是我?我張心無做錯了什麼?
我掏出脖子上的玉佩,猛力拽開紅線,一把把它仍在田地裏。
這什麼爛命運!我他媽不要了還不行嗎?為什麼忽然來折磨我?我得罪了哪路神仙?給我條明路吧,我已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這會兒我忽然很想哭,除了小時候我爸打我的時候哭過幾次,我仿佛是再沒哭過了。我覺得這世上已沒什麼值得我悲傷的了,而我平凡又普通的人生還在等待我去揮霍青春,怎麼忽然就變了呢?我甚至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我不知道我伏在馬路邊過了多久,隻覺得因為跑得太激烈,出了汗的身子已經快被凍成冰棍時,我才稍稍恢複了一點理智。
我想起那塊傳家玉佩,想起有次自己偷偷聽到奶奶和爸爸說起太祖爺爺的往事。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在你最脆弱的時候,記憶會忽然湧上來,擊潰你殘存的堅強,那些想不起來的事情,此刻也變得如此清晰,每一個細節,每一分,每一秒。
我想起了自己看過的記載苗族古村寨的手記,甚至想起了幼年的陳琪琪。遠處綠得發光的玉佩和玉佩上被我扯斷的紅線。陽光如此溫暖,照得那綠和紅都朦朧而美麗了起來。我的身體先於我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