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已經下了有一陣了。雨水夾雜著半化不化的雪片,細密得猶如鋼筆畫家在紙上排出的線條,從雲層裂開的縫隙間不斷地垂掛而下,時而在風的翻覆下蕩漾出幾許漩渦。雨不大,風卻不小;我頂著往來回旋的風雨在人影稀落的街上行走,雙手依舊冰冷麻木,眼睛依舊灼熱脹痛,移動的腳步分外沉重,披落的浸濕了的頭發阻礙著我的視線,我狠狠將其抹到一旁,隨即感覺冷冷的雨水直接落在了臉上。
就這樣一直不停地走著,在另一個街區的路口我迷失了方向。兩條路,陳列在麵前,延伸向遠處,我就站在它們交接的地方發怔。其實並不是不知道它們的指向,恰恰相反——一條走向海邊,我心裏的聲音在極其清晰地說道,另一條通向神的住所。然而我是要選擇哪一條呢?此刻腳下呈y字型鋪展開去的在我看來並不僅僅是兩條岔路而已,它們分明就是落入不同世界的兩顆流星所描畫出來的軌跡。我該追隨哪一顆的腳步呢。我猶豫著,好一陣子彷徨不定。
不遠處一家商店裏走出一對年輕戀人。女的在冷風中瑟縮了一下,男的解下圍巾來輕繞在她頸上,隨後兩人牽著手遠去了,酒紅色與灰黑色羊絨大衣的背影在彌漫的雨霧裏漸漸模糊。
不由自主地,我打了個寒噤。手向口袋深處掖了掖,左手的食指尖接觸到埋在角落裏的那枚指環冰冷堅硬的輪廓。歎了口氣,我最終拿定了主意,毅然決然地一腳踏上通向海邊的那一條路。
迂回著穿過幾層樣子陳舊的建築,離開公路,我終於站在了熟悉的海岸上。與背後幾乎近在咫尺的那一片喧囂得蕭條的人類文明相比,我發現自己還是更樂於在這僅剩的原始角落裏徜徉(盡管這二者之間早已沒有了原本的界限)。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海的鹹味和雨的澀味的氣息便會讓我莫名地感到身心鬆弛,雖然充斥在身體裏的空氣仍是同樣的陰冷孤寂。海在我麵前鋪開,因風的挑動而卷起陣陣波濤,傾灑的雨絲落在這不斷動蕩的渾濁表麵上猶如被吸入一樣地銷聲匿跡,漫天深深淺淺的無機質灰白讓人聯想起斑駁的裹屍布。一切在陰翳的天幕下都顯得如此意誌消沉,鮮活明麗就是這樣容易被荒漠的灰色所掩埋所抹殺,消沉到沒有人願意再來注視它。我突然想起了曾在中國見到過的海,如今這裏總算同那裏有了些許異曲同工之處,隻不過是將本色作為代價從而換取來的片刻自由罷了。
又走了一陣子,我覺得累了,於是就在停住的地方坐了下來。身後濡濕的沙灘上留著我一路走來的清晰足跡,仿佛是一連串整齊的音符似的,而此刻的我便是它們的休止。我遙望著因為風雨而顯得分外遼遠飄渺的海天之際,愈發感到疲憊不堪和心力交瘁,索性枕著雙手仰躺到沙灘上,合上雙眼任憑雨水衝刷著眼淚流過的痕跡,順著額頭和臉頰的弧線蜿蜒流淌。視力再度被人為地凍結,聽覺和觸覺也同時麻木起來,後來甚至全然感覺不到風雨的侵襲,連海的濤聲也變得彷徨不定。我幻想著自己身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之內,外麵是灰白的風雨交加的天空,裏麵是什麼也沒有的一團漆黑,黑的不著邊際,黑得一塌糊塗,黑暗吞噬了一切,有形也好,無形也好。這裏是我一個人的世界,這裏隻有一個孤零零的自己,連影子都不存在。
歎息。我到這裏來做什麼呢?我站在那一片漆黑中向自己發問。我在等待著什麼呢?明明知道這裏承載的僅僅剩下記憶而已。楓在兩年以前就已經與世長辭,再不會出現在這片海灘上,再不會行走坐臥於我的身側,即便這是我最不願意承認且一度將其強行隱藏起來的事實,但,我相信我適才恢複了的感知和因此得到的一切全部是發生過的真實。那一切本是如此清晰明了——曾經被扭曲過的記憶將我的時空感同身外的物質世界遠遠推離,此時那些失去的過往就像是前一刻才剛剛發生過一樣。……既然如此,為何我還要在這裏滯留,還要在這裏抱著那一絲不可能的希望苦思冥想呢?並不複雜的答案很快浮出了水麵。那僅僅是因為當前的我根本沒有對之後的去向作出任何考慮,也根本不知道應該去考慮些什麼。我以為隻要做好了接受的準備,身後就會出現現成的通途供我選擇而行。可事實卻並非如此。懸崖仍舊是懸崖,我仍舊站在它的邊緣上發怔;而且此刻的我甚至連自己是否感到悲哀也都不能確定。
將右手從頭下撤出來用指尖抵住左胸,我感受著那下麵規則而有力的砰砰震動。活著,就是這樣的感覺,我想,但人都是如此活著的嗎?先前存在於我精神之中的那部分空缺,曾經由於楓的出現而得以填補;隨著他的逝去,那一部分再度成為了無法消失的空缺,不僅如此,原本屬於我的另外一些東西也隨之消失不見,連同我的少年時代一同埋葬在了冰冷暗黑的土層之中。我試圖用逃避的方式活了下來,不再愛,不再回憶,可是兩年已經過去的此刻,楓的一切卻突然間宛然在目,他和我一同經曆過的一切是如此簡單和短暫,卻又如此密不可解。難以想象,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我仍記不得他的樣子,然而到了這時,他麵容的每一根線條,說話的神情氣質,走路的動作姿態,甚至專注時唇角細小的抽動,都清楚到隨時可以用手描畫出來。我的手臂還能記得起站在他腳踏車後麵倚在他肩頭時的觸感,我的臉龐還留著他絲一般順滑的黑發在風的吹拂下撩過來的微癢,我的鼻子嗅得到他淡淡的洗發水味道,耳畔傳來耳機裏放送著的歡快流暢的旋律。還有在昏暗的路燈下並肩牽手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地走在我左側(好象賽場上一般將作為籃球的我和作為對手的紛亂嘈雜的交通間隔開來),結實溫暖的手指不緊不鬆地合攏時掌心裏些微的潮濕。這一係列的細枝末節隻要記起一件其餘便馬上接踵而至,於是在空茫的黑暗中到處都充斥了楓的幻影,生者的世界同亡者的世界混淆交織在一起,就恍若他從不曾離開過,我也從不曾忘記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