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十九歲大學初年)
為什麼會來中國的,我自己也忘了。隻依稀記得從夢裏醒來時哭著說要離開要忘記,似乎是希望躲避什麼事情,但具體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隻是一味地,渴望遠離自己熟悉的地方,湘北,神奈川,甚至日本;不想見到任何熟識的人,不想聽見任何可以聽懂的聲音,不想做任何從前做過的事情,迫切地、單純地尋求著一片完全陌生的空間,仿佛不這樣做就無法呼吸。原因無從得知,我曾費盡心思地去回想,卻怎麼也無法發掘到那片完全的空白下麵所掩藏的東西,僅僅是知道,自己是如此需要重新活一次。所以舍棄了爸媽呆的美國,遠避了叔婆們盤踞的歐洲,轉而踏上了這千年古國廣闊而深邃的領域。
沒有參加高中畢業考試。簽證是委托別人辦的,老媽看來很擔心我,所以破天荒地什麼也不問就滿足了我的一切要求,盡管連我自己也不曉得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離開神奈川的,一個人提著簡單的行李登上飛機,我有種逃難一般的感覺。當飛機的舷梯收起,終於載著我擺脫重力離開地麵的時候,刹那間全身竟是如此的放鬆,仿佛極樂的天堂就在麵前,沒有恐慌沒有不安,什麼都沒有。
我沒學過中文,所以如果迷路,連問路的本事也沒有。我隻知道到了北京下飛機以後要從左麵第二個門出去拿我的行李,然後搭機場的出租去我的學校。走的時候老媽檢查了一千遍我的錢包,那裏麵有一張卡片,上麵寫著我的目的地的詳細地址;又囑咐了我不止一千遍絕不可以把它弄丟。她戰戰兢兢的態度讓我很是詫異,對她笑笑說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那麼笨。而她就像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驚訝得半晌無語,目光交織著歡喜和悲哀,而此中的緣由我一無所知。
由於在國內沒有外語基礎,所以我首先必須從零起步學習中文,至少兩年以後才能決定下一步的去向。就讀的學校在北京那個留學生的聚集地,因為老媽對那裏十二分地推崇,盡管她知道那裏並非那個城市裏最出色的大學。瞳叫那裏作北語,說是改了幾回名字,外麵的人怎麼叫都有,但是不管是語言大學也好,語言文化大學也好,或者是語言學院也好,總的說來都能簡化作北語。……不管怎樣,路是很好找的,下飛機以後不到半個小時就順利抵達。從看上去很普通的大門走進去,一路上確實看到不少和我一樣的異國男女,各色人種一應俱全。而且似是剛剛舉行過什麼慶祝活動,到處是醒目的紅色標誌,體育場旁的道路兩邊飄揚著五顏六色的萬國旗,而另一邊的籃球場上,一群人打得正歡。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忘記了應該走向哪個方向。
/“嗨,你好。”/
打球的人中有個瘦瘦的,頭發染成半金的人走出來對我喊,用的是中文。我那時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沒有出聲。他走近了來,攏了一下向四麵豎起來的頭發,有點發黑的臉上汗珠淋漓,細長的雙眼在陽光下眯成那麼一條縫,笑得有點痞。
/“從日本來的嗎?還是韓國人?”/
這時候他換成了日文,我笑笑。
“日本人。”
/“嗬,新生嗎?”/
我點頭。
/“我也是呢。”/他笑得更歡了,一排白亮的牙齒在我眼前晃。/“不過早來幾天罷了。你……一點中文也不懂麼?”/
我還是點頭,他撓了撓頭,回頭衝那邊打球的人嚷了一嗓子什麼,然後轉過來,還是笑。
/“那可有點麻煩呢……不過,很快會好的。要回宿舍去吧?我幫你拿些行李?”/
“不用,謝了。”我笑著答道,看了看手邊,也隻有那一個帶滾輪的箱子而已。
/“那……一起回去怎麼樣?”/沒等我反應他就開始想前走了,我拉起箱子,跟上了他。
/“……你一定還不知道住在哪裏吧……對了,我叫渡邊徹,東京人,你呢?”/
“三井壽。”我說。“從神奈川來。”
/“哦,巧了呢!”/他忽然興奮了起來,停下伸出右手。/“我們是同室的啊!以後請多關照了!”/
“真的?……那麼多多關照吧。”我咧了下嘴答道。手被他握得生疼,臉上卻不得以地還得擠個笑容出來,一下子就覺得累了很多。
於是,從那一天起,這個和村上春樹小說的主人公同名的吊兒郎當的家夥成了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當時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嘴貧得很,事實上我從來也不認為自己口拙,可是和他一比,簡直夠得上自慚形穢——記得初見的那一路上一直是他不停地講啊講的,我也就覺得沒話可說,他問我什麼的時候勉強答上一兩句而已。後來一起做了半個月的室友,他也發覺了我的寡言,於是問我是不是有些厭煩,我說其實我並不是受不了嘈雜喧鬧的環境,但是有些時候還是希望能自己靜一靜的。再後來他就少在我麵前耍那無底貧嘴了。——這小子看起來確實是挺痞的,比我當年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內在裏人品還是不錯的,很爽快,講義氣,該細心的時候確實體貼,該認真的時候也絕不怠慢,不過平日的作風確實夠戧。抽煙喝酒留怪頭戴耳環,打扮上總一副反叛味,不是我說他,有一次他套著件四處深藍色補丁的白色t恤和舊牛仔褲,上麵用粉紅色和橙黃色左一道右一道地寫著我和他的名字的英文拚寫,出去的時候愣是將一條褲腿卷到膝蓋上另一條的邊踩在腳底下,嚇退了一票人後人家自己還美滋滋的。他說他就是想讓這個世界現出點花色而已,我說這裏不是美國,雖然是大學也沒有在日本那麼拘束,但是也別太過火啊,這麼下去校方不找你,別人也把你當神經病抓了,出門在外學乖點總可以了吧,雖然我自己也並不是什麼乖孩子。結果這小子把頭一偏,說我好歹比你大上兩個月又早比你來幾天你怎麼著也該叫我聲前輩,我怎麼樣那些人管得著麼,又沒殺人放火賣鴉片。也不知是怎的,看見他那樣子,我就氣不起來。後來我說行,不過你自己在外麵走動時別扯上我,還有最好把衣服上我的名字抹掉,省得丟人。從那之後我們兩個就沒一起出去過。阿徹(論身高他矮我半頭,當然不可能喊他學長前輩)在沒有來中國之前就學過一陣子中文,雖然也是菜的很,但總歸比我這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的好得多。再加上天生方向感不怎麼好,開學前那一陣子簡直沒了那家夥不行。說來也是新鮮,學校不大的地方,居然能轉上兩大圈都找不到禮堂在哪裏,邪門得很。那頭一個星期全靠了他才活了下來,那家夥簡直是導遊保姆翻譯再加上老師。以後他也常常和我翻舊事抱怨說那時候有多累,而我也才知道自己也有那麼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