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幽徑逢君莫言巧(二)(1 / 1)

誒?

略覺詫異地抬頭,撞入一雙深邃的墨瞳。心驟然緊縮,仿佛本該跳動的活物,漏了一個節拍,隻是懸在那裏猶豫著下一個落點。對方並未說什麼特別的話語,卻教我體味到無端的寒意。

後來回想,那寒意該是源自我內心的恐懼,畢竟我無意再次重蹈花夜宴的覆轍。至於為何害怕這種看似並無惡果的短暫輪回,我想,是因為真若如此,人生便仿佛成了可以隨意倒回的片段的組合,我將不能確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而所謂的活著也就失去了實感。

無疑地,這種想法很是令人沮喪。

好在我的忐忑似乎是多餘,司徒斐曦並未提起什麼玄之又玄的奧妙,隻是帶著一貫的戲謔展顏道:

“你自是不知道。翌日大臣們要將你除名的奏折批得為師的好是手疼。”說著,作勢扭了扭手腕,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度。

我聽了,稍稍鬆了一口氣,接踵而來的則是更多的不解。

一則,我的琴藝弗與師曠等賢,可也不至於眾弟子中墊底,奈何落了個遭眾人唾棄的田地?二則,既然眾議要將我除名,何以我仍安然地待在辰時組呢?

遂狐疑地瞅了瞅司徒,又發現自己沒那個本事從此人麵上看出他所言為真或假,忍不住小心詢問:“呃,既然如此,為何弟子還混跡於嗯——!”

修長手指忽以極快的速度襲來,捏住了我的鼻子。氣流驟然受堵,我隻得張開嘴,艱難地調整著呼吸,略委屈地開口:

“師唔嚶仄是?”

鼻子上的手力道不大,然遲遲不肯放手。想說“師傅您這是?”,可發出來的不過幾個滑稽的音節,當真是蠢透了。

這廂司徒斐曦嘴角一勾,挑了挑眉,明擺了一副“你說呢?”的表情。湊近了,輕佻道:“好徒兒,今天算是說出真心話了,原來平素學琴時都是‘混跡’的啊。”

說罷,他才鬆了手留我拍著胸口平緩著氣息,隻用一對莫測的眸子盯著我。半晌,對方又用幾根如玉的手指漸次輕點著桌麵,徐徐道:

“也罷,就讓為師說道說道,為何徒兒仍能‘混跡’於眾學徒。”

我總覺著“混跡”兩個字被他重度了,又聞:

“為師是個惜才之人,而你,是個學琴的好苗子。鬻苗之大業未成,豈能無端埋汰了你?是以這一次,為師稍稍動用了身份之便利將不滿之言悉數壓了下去。你說說,天底下還有比為師更伯樂的師傅麼?嗯?”

“……”

如果說方才是忐忑,那麼眼下我的心態隻能以“欲哭無淚”來形容。

我本就是個被強拖去學琴的人,對擺弄琴弦的活計也沒什麼深大的愛,甚至還在發現未被除名後感到了些許失落。因而聽司徒說有人提議要將我拿下的時候,講真,內心是釋然的,是雀躍的,隻等著司徒宣告我學琴時代終結的事實。然而,並沒有。

我這個“負責任”的師傅居然鐵了心要當伯樂。

別打壓啊!我心下呐喊著,我這匹“千裏馬”不想被人發現啊,何況我豪無“千裏馬”的自我認知啊!

於是,懷著些微的希望,我極盡了九年的閱曆,最大限度地做出端莊乖巧的樣子,恭敬地細語道:“師傅的大恩大德,弟子感激不盡。隻是,弟子無意以一己之私利,使師傅與群臣互生間隙。所以——”

“所以,你連‘混跡’都懶得混了,是這樣麼?”

嘖,犀利!

身子不自覺地一僵,我隻垂著眼,未敢抬頭。隻覺司徒斐曦言語間的語調輕鬆地有些意味不明了。接著視野範圍內出現了一隻好看的手,以為又會被捏住鼻子,豈料那手指向下了幾分,錯過了鼻子卻觸到了下頜。對方稍稍施力,便迫使我抬頭看向那絕塵的年輕帝王。

幾乎是同時,很奇妙地,腦海中開始浮出另一幅畫麵。像是此刻正有人站在我與司徒身側,而我正與那人共享著視角。

我看到自己童子的模樣,簡易的垂髻勉強算得上朝氣。畫麵裏真正攝人魂魄的是司徒斐曦。

並未束發,三千青絲隨意披散著,有的繞過肩頭垂在襟前,卻並不繚亂。玄色的袍子與巫發相襯,突兀在雪的白與竹的翠,甚是氣宇軒昂。他精致的側臉鑲嵌著桀驁的眸子,深邃戲謔又帶著探尋的意味。唇角微揚,帶著魅惑的弧度。柔光下,耳畔的寶石不時閃過剔透的紅光,當真是風華不羈的存在。

我恍惚地處理著目與腦中不同的視角,隻見那薄唇輕啟,言了一句:

“傻落兒,我如何舍得讓你離開?雖然那日你確鑿彈得讓我時刻想遣人將你拖出去……”

……

隻可惜,過去的人,從來不會明白許多話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