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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茶器製造者:隱居者的世界

封麵故事

作者:王愷

韓國當代著名的茶器製作者金正玉擅長用傳統方法製作茶器金正玉製作的茶器

這次去韓國尋訪茶具製造者,也是隱含了強烈的好奇:朝鮮茶器的係統淵源如何?何以能影響日本,並且為千利休等人作為與中國的華麗的“唐物”所能抗衡的體係?目前的茶器製造者,又在什麼精神下進行創作?

樸素的自信

剛下飛機,還沒有從旅途的勞累中休息過來,就被帶到韓國當代最著名的茶器製作者金正玉的家中。因為他明天就要去首爾辦展覽,時間寶貴,必須按照他的計劃走。

與很多知名人物一樣,金正玉的家裏,掛滿了重要人物的照片,潘基文接過他遞過去的白瓷壺;小布什捧著他做的大茶碗,露出天真的笑容;青瓦台收藏了他的茶碗,一群嚴肅的官員表情凝重地和一個白瓷大碗合影。相比之下,金正玉倒是很輕鬆的狀態,他擺開自己的茶桌,上麵陳設著他全套的井戶茶碗,讓我們盡力喝茶,淺到非常淡的湯色,在素樸的茶杯裏,看上去像中國人已經泡到最後的茶底。

所謂井戶茶碗,大約是高麗文化中的茶碗傳奇,本來是朝鮮平民所用的飯碗,形狀未必規整,施釉更是粗糙,不求均勻與厚度,上麵甚至有黑色斑點和小石斑點,經過燒製,碗座與周圍的釉剝離,在當年的高麗,這種碗也就是一般的下等用具,可是自從傳到日本之後,崇尚侘文化的千利休喜歡其樸素自然的氣質,覺得與精心製造的“唐物”相比,這是一種無心的藝術方式,與禪的精神是一致的,大加推崇,井戶茶碗在日本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反過來再影響到製造國,井戶茶碗也成為一種珍品,尤其是碗底部因為厚釉發生流動變化,而產生的一種被稱為“梅花釉”的釉變。

金正玉製作的茶器韓國的傳統窯口與中國龍窯不同,高低起伏,更容易控製溫度

說來有趣,本來是無心之作,因為身價倍增,反而成為眾人模仿的對象,如果在藝術史上,這會是一種難以解說的悖論:精致的模仿樸素,耐心的模仿粗心。可是在金正玉這裏,這些都不成為問題。他家的大門口豎立著韓國政府頒發的“重要無形文化財”的標誌,家裏的大人物照片也是望之儼然,可是說到自己的初祖如何開始製造陶瓷的時候,隻是大咧咧的一句:因為窮困吧。

金正玉是這個陶瓷家族的第七代,與日本的陶瓷製作家族的嚴肅謹慎不同,他們家並沒有多少流傳了多代的祖先的作品。也許和近代朝鮮多災多難的曆史有關,家族作品很難有序列傳承。“據說某一代祖先的作品被日本收藏家收藏了80多個。”可具體是哪一代,他也沒有弄清楚,似乎是祖父,也有可能是曾祖父,家族一直在從事製陶業,最早的製造區域,就在現在工作室的附近,選擇這裏,不是因為這裏的土壤或者原材料,就是喜歡這個區域的寬敞。“我們家族製造陶瓷所用的原料非常簡單,就是使用到處可見的陶土,包括草木灰,並不用選擇特定的區域居住。”

手藝,卻完全屬於家族傳承。18歲,他中學畢業,從父親金教壽那裏學會了操作“轤轆”,現在他的陳列室裏,還有一個古舊的“轤轆”,據說是韓國僅有的一台了,看上去非常破舊,已經不便於使用,可是當年,他的先輩就是在這裏做出讓日本人傾慕的茶碗。

金正玉的井戶茶碗現在還是被排隊收藏,他選擇了草木灰來上釉,加上胎土的關係,最後出來的是淡淡的粉紅色,最特別的是底部,別人是梅花釉,他燒出來的收縮後的釉,是活潑潑的形狀,他自己說像蝌蚪,而這種蝌蚪文形狀的井戶茶碗,在日本無人能夠模仿得出來,也是目前在日本很受歡迎的茶道用具。

金正玉悠閑地坐在自己新造的轤轆前麵,展現他的拉坯技術給我們看。在中國的景德鎮,我們見過拉坯師傅的精心的態度,一絲不能出錯;在觀察日本製瓷世家的時候,也會看到他們對待器物的一絲不苟的姿態。可是在金正玉這裏,完全不一樣:他像個炫技的頑童,得意地讓我看他旋轉的速度,一會兒就是一個樸拙的茶碗:不太工整的圓。

這個井戶茶碗的雛形,在來自追求器物之精美的國度的我看來,真是不合格。中國人的茶器挺拔俏麗,色釉均勻,絕對不追求這種所謂的器物的自然屬性。按照我所了解的瓷器發展曆史,無論是高麗還是李朝,韓國曆史上可是沒少受中國的影響,何以中國這種對瓷器精美的追求態度,在金正玉這裏就沒有影響?

“也是受影響的。不過我喜歡的,是中國的早期瓷器。”他告訴我。這麼一說,我才恍然,他的瓷器製作,確實有中國早期瓷器的影子,他所製作的黃瓷壺和白瓷壺,安靜有力,無論是造型還是釉色,都和魏晉人們所用的器形類似,這是韓國愛茶人所鍾愛的儲水罐,金正玉有幾分驕傲地告訴我,把水放在他的水罐裏,許久不壞,最多的能放上幾年。

“多久?為什麼?”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正就是不壞。”他笑眯眯地看著我。這時候能看出韓國人與日本人的不同了,日本人不太會說這麼沒有根據的話,但是會強調手藝的傳承,自己所使用的泥土的來源,以及自己默默工作中的思考,可是金正玉作為韓國一流的瓷器大師,卻隨意而自由。

他改用一整套青花瓷為我們泡自己喜歡的韓國綠茶。這種青花,在韓國被稱為“青畫”,是在白瓷上隨意地畫上鳥獸魚紋,近乎中國早期外銷瓷器的模樣,但細看下來,還是不同:白瓷不追求白,而是偏黃,上麵的花紋無論是虎,魚還是蝶與花,均淡然隨意,很有幾分寫意畫的影子。

韓國的綠茶,本來就淡,在青畫瓷的大茶壺裏泡出來,更顯得清淡。

除了壺,這套瓷器還包括一個巨大的水汩,這是一個類似於公道杯的大勻杯,先把壺中茶水到入水汩,然後再分到幾個樸素的青畫茶杯中,因為淡,所以茶量多,一杯裏的茶水量,幾乎可以裝滿工夫茶的三個茶杯。

而韓國人喝茶,也講究三口喝完,在他們看來,那樣才能充分享受茶味之美。

不過這倒不是韓國的發明,中國明清的茶杯,並不像我們今日所見的工夫茶器那麼小,應該比較大,當時中國江南地區習慣飲用綠茶,從古畫上可以看到那些杯壺,均比今日所見的功夫茶具要大。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也是中國失傳而在韓國保留下來的某種茶道之風,主人端上的點心,是粘滿了鬆花粉的小麵食,放在青畫小盤中,這是一套完整的待客茶禮。

喝茶期間,主人一直在和我們說話,這點也與講究寂的日本茶道有本質區別。

清淡的茶與清淡的點心相配,是韓國保持至今的正式茶禮。除此而外,還有用茶碗喝抹茶的,也用清淡的點心,但是抹茶在今日的韓國已經很少看見飲用者,所以,大壺大杯的喝茶方式,是目前最主流的韓國飲茶方式。

而金正玉的這套器物,價格不菲,需要幾百萬韓元,也就是數萬人民幣,但並不影響銷售,他所製作的茶具,一直是暢銷品,需要排隊訂購。在韓國茶人看來,幾個與茶有關的主要國家,中國的茶具過於精美,另外,杯子過小,形狀也過於雕琢;而日本的茶器推崇的極端複雜的雅致也不適合韓國人;韓國人的茶品位,是簡單的,去掉雕琢的——這就是他們喜愛金正玉的原因。

與日本匠人精致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工作室不同,金正玉的房間外,不遠處是燒瓷器所用的土窯,堆滿了各種燒好的瓷器,大堆地放著,並不珍惜,就像是中國民間一個常見的瓷器作坊。屋子外麵就是大堆大堆的醬缸,裏麵滿是自己家做的醬,這也是韓國人一日不可離開的食品,而這些盛放大醬的醬缸,和那些隨心所欲、有點粗疏的茶碗一樣,都出自他自己家的窯口。這點自然大方的態度,倒真是日本民藝大師柳宗悅所提倡的態度。

李德揆製作的黃金茶具也是遵循韓國古老的傳統方法

窯口並不像中國龍窯一條線往高處走,而是高低起伏,按照他給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窯不會占據太多的空間,高度也降低了,他更容易控製溫度。事後才知道,整個韓國的傳統窯,基本都沒有沿用中國的龍窯,因為他們並不追求瓷器那種明亮、勻靜的效果,所以高溫對於他們,並不是一個必要條件。

就在這樣的窯口裏,他燒出了不少傳統的茶器,除了我們前麵所見的井戶茶碗,還有各種不同韓國茶人喜歡的茶器:粉青的大罐、茶碗,在灰青色的主體上自由地畫上魚和鳥的圖案,樸素自然;褐色和黑色相間的天目茶碗;略略幾筆頗似抽象畫的立鶴圖案的茶碗。這些茶碗,無一華麗和花哨,其中與中國瓷器最類似者,也就是白釉瓷罐,器物形狀盡可能的美觀大方,與宋代器形類似,但就沒有多餘的裝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