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陽童夢(1 / 3)

天下兩分:北朝號“尚”,擁有整個黃河流域和被譽為絲綢之路的西域,除卻廣袤的中原,長城以北的大片土地也全部在北朝皇帝的版圖中;南朝號“宏”,黃海、東海及南海均屬南朝所有,西至巴蜀、南到瓊州,都被我的祖先所征服。在我出生以前,南北兩朝在多次得不償失的大戰中維持均勢,已經對峙了半個世紀。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有五彩祥雲滿室。我曾一度得意於自己的“非凡”,但五歲讀書後,發現每個帝王的本紀前都有類似的說法。表兄華鑒容對我笑道:“阿福,這可是最‘正統’的無稽之談。”

華鑒容,年長我六歲,生而喪父。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父皇唯一的胞妹建安長公主發誓為夫守節。因父皇疼愛長公主,所以一年中大半的日子他們母子都住在宮內。華鑒容從小就有花魂附身一般水靈靈的美,若不是那一對英挺的劍眉,他的容貌簡直能讓百花失去顏色。

我的母親,國色天香,這一點是任誰都可以想到的。然而,母後榮寵不衰的秘訣並非色貌,她的魅力在於她永遠愉快的心情,至少表麵如此。她巧笑、媚笑或淺笑……在父皇懷裏,沒人敢像她那樣天真爛漫地放聲大笑。在人前,母後永遠是個最會湊趣的女子。不論哪個男人,隻要和她說上會兒話,都會相信自己是如此才智出眾、討人喜歡。

父皇有許多嬪妃,每個人對著我都是一張笑臉,所以我隻能記住其中最有特色的麵容。我母後的快活性格、平易態度,很容易俘獲新入宮的少女們,母後不斷地向父皇引薦她們中的佼佼者侍寢,父皇卻始終隻有我一個孩子。子嗣單薄於是成為一個謎團,但由於後宮的禁忌,無人敢提起。

我母後是曾祖武帝的皇後邵氏的侄孫女,雖然外戚出身,但我的外祖父邵淵至死不過是個郎官。母後說,他愛喝酒,寄情於山水,若喜歡上一處風景,可以用一年的時間去畫。奇怪的是,他卻沒有留下什麼作品供我觀瞻。

父皇和母後成婚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為我的外祖父建立家廟。我去拜祭的時候,外祖母的牌位分明是穎川孟氏,可有人說,母後的生母,是越州的名歌姬譚雪衣。邵氏有家譜,凡生育子女的妻妾都會記載,裏麵卻從來沒有過譚雪衣的名字。怎麼會有這樣的謠言?母親絕口不提,我也始終不明白。

母後是獨生女。邵家男丁不旺,連可以享受母後恩澤去當官的也少得可憐。母後既沒有強大的外戚,也絕不幹預朝政,因此百官們都捉不住她任何疏漏。她也有她的執念,就是希望我能住進東宮當上皇儲。我朝兩百年基業,也曾有過兩位女皇,但國有法度,必須是沒有男性繼承人的情況下,才可以讓女性繼位。

我六歲的時候,擁有皇族血統的吳興太守柳曇,率先上書要求冊立我為皇太女。父皇對母後說:“李美人已經身懷六甲了,等等看吧。”李美人異常妖豔,嘴邊有一顆小痣。我和華鑒容一起在禦苑中玩耍的時候,看到她挺著肚子,大群侍者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她。

“金魚哥哥,這次我會有弟弟妹妹了。”我拍著手說。兒時的我總也念不清楚“鑒容”兩字,隻能發出“金魚”的音節。

華鑒容搖搖頭,皺著眉不說話。我又問:“要是有了妹妹,金魚哥哥也帶她玩嗎?”

“我不帶,女孩子最煩。”他撇下我走開,一會兒又折回來,拉著我的手回昭陽殿。

半個月以後,李美人流產。父皇告訴母親,他決定正式立我為皇太女。母親微笑著,伸手摸摸我的額發。我放下手裏的圖畫,問:“母後,什麼叫皇太女?”

“傻孩子,”母親輕快地說,“就是要繼承天下的人呀。”

我似懂非懂:“那以後有了小弟弟,我還是要把位子還給他?”

父皇一把抱起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神慧,你今後就是東宮的主人了。要注意儀態,不能整天頑皮了。”

父皇身材頗高,容貌清秀,天生帝王風範,令人一見便心生景仰。隻是略顯瘦弱,少了幾分君主的霸氣,反而更多了幾分吟詩作對的文人才子之氣。他當了二十年太平天子,也算政通人和。有時他也難免會心情煩躁,但隻要來到昭陽殿,看到母後那被他稱為“豔陽天”的笑臉,心情就會平靜下來。他愛母親,但不是專寵,父皇不能拒絕美麗的東西,母親對此十分了解。

母親側過頭,對父皇道:“陛下,沈尚書之女真是嫵媚呢。她新排了舞蹈,陛下這會子有空,到她那裏去看一看罷。”她說的是沈婕妤,妃嬪中我最喜歡的人。她本來和李美人同列,在李美人流產以後,母後將她提升為婕妤,說她伺候皇帝,是辛勞之事。

父皇含糊應付:“她的火候終是遜些,如果她看過你當年的舞姿,就不會得意了。”

母後眯起秀目,淺笑道:“怎麼那麼說?陛下喜歡的人,臣妾就喜歡。婕妤細腰纖纖,我見猶憐,很伶俐的孩子。”

想到雪膚花貌的沈婕妤,曾用麥稈給我編製過微型宮殿,我便忍不住告訴父皇:“慧兒也喜歡婕妤,她可好了。”

母後拉住我的手,接著對父皇道:“陛下起駕吧,別叫婕妤空等。臣妾有神慧就知足了。”

等父皇終於被母後推走後,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寶貝孩子,你要當皇太女了。你會成為至高無上的女人,不會再像娘一樣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覺得她的手指紮得我的背生疼。我忍住不喊疼,我知道母後凡事都是為了我好的,所以我隻是輕喚著她:“母後,母後。”

她這才放開我,笑臉移到我麵前:“你想不想有個弟弟?”我使勁點頭,做不做皇太女,與我有什麼要緊。

母親愣了半晌,才露出每次哄我時甜膩的笑:“母親生你的時候都過三十歲了。”她輕輕地說,“既然我不會再生,後宮哪裏還會有什麼弟弟妹妹。你這個傻寶寶。”她麵如芙蓉眉如柳,更兼巧笑嫣然。

我五六歲的時候,還真是個傻寶寶。丟三落四、磕磕碰碰,在日夜“監視”我的宮女和宦官麵前頑劣出奇。我梳著雙髻,頭發稀疏,幾縷黃毛下是光滑潔白的額頭,就像個大白饅頭,肉手肉腳粉嘟嘟的。隻有我的大眼睛,才不辜負母親的遺傳。

母親六歲的時候就叫父皇一見傾心,當年父皇還隻是個十歲的太子,而六歲時的我隻不過是個可愛的胖孩子而已。華鑒容常叫我“阿福”,我不服氣,他就會皺著鼻子坦率地說:“沒辦法,看到殿下就會想到無錫泥娃娃嘛。”

隨著年齡的增長,華鑒容越來越得我父母寵愛。滿宮上下,都管他叫“玉人”。宮女們的話題,怎麼也離不開他。想想,他是大家崇拜的“玉人”,我卻隻配當個“泥娃娃”。因此後來我雖然已經可以念明白“鑒容”,卻還是以牙還牙地喊他“金魚”。

我當了皇太女,就要按例搬到東宮。東宮是太陽最早愛撫的殿堂,一切景致都顯得鬱鬱蔥蔥。朝上的冊立儀式極其隆重,不僅滿朝文武盡數出席,連男性的皇親國戚也都在列。十二歲的華鑒容穿著皇子的服飾站在頭排,金色的陽光映照在少年驕傲的麵上。在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忽然對我做了一個調皮的鬼臉。

母後在東宮門口等候我們回去,她向我和華鑒容伸出手,拉著我們跨過高高的門檻,慈愛地笑著說:“來!神慧,容兒,以後你們有屬於自己的地方了。”

昭陽殿雖大,但我們已經太熟悉了,如今可以自由翱翔在東宮的青色天地中,的確叫人高興。我抬起頭望著母後,又看看華鑒容。忽然,有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後麵跟著一群慌張的內侍。華鑒容蹲下來,一把抱住我,將我護在胸前。

“別怕。”他沉著地說,就像昨夜他叮囑我在今早的典禮上別怕一樣。

竟然是李美人!才一陣不見,她怎麼變得蓬頭垢麵,連衣裳都穿不好?她喘著粗氣停在我們對麵三四丈遠的地方,以憎恨的目光緊緊盯著母後,而母後隻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