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蓬畫坊歌不住(1 / 3)

三年來,自己究竟有沒有期盼過什麼?嫿兒並不清楚。如果沒有期盼,為什麼會救下陷入冥靈血塵的陶必正?難道隻因為他形貌醜陋與自己同病相憐?

她本是率性為之,孰料對方從此苦心孤詣,執著地要找到一個醫治自己的方法。她對自己反正早已不抱希望,索性任由他施藥用針。九幽神君的玄冥陰氣何等深重?她的身體就是連疼痛都已經無法感知了,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個“冷”字而已。陶必正用盡方法想要幫助她調和體內氣息,起初一劑藥服下,嫿兒立刻不省人事,醒來後一味地瑟瑟發抖。陶必正守在身邊麵露愁容,原來嫿兒體內玄冥陰氣與她自身早已渾然一體,陽火稍盛隨即反撲,竟是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在體內水火相爭,硬生生將藥力壓了下去。

也記不清他前前後後試了多少種藥劑,變換了多少種方式,為了尋求醫治之法,他問清落鳳掌的心法口訣,自行修習。那日黃河幫弟子在溪水邊遇到嫿兒,視之為玩物牲畜般戲弄追逐,陶必正趕到後以落鳳掌將他們擊斃擲入水中。誰料這一出手,竟惹下無數禍端;然而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巧逢顧惜朝。福兮?禍兮?

嫿兒默默凝視水中晚情的臉龐,死亡於自己這種“小怪物”早已淡漠。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或許天下自私的女子都有著一樣美麗的容顏,看起來似曾相識而又銘心刻骨。她雙臂一揮,身體輕飄飄地浮上水麵,一雙白皙透明的小手搭上冰岸邊緣,幾乎無法分辨哪裏是冰雪哪裏又是她的雙手。

顧惜朝已經走出了冰窟,身上的衣衫幹燥如常,麵目平靜、波瀾不驚,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他反手扣住嫿兒脈搏,三指一震。嫿兒隻覺掌中一股大力傳來,灼熱辛辣,直攻心脈。她不由得身子一顫,望向顧惜朝,體內玄冥陰氣自然護住肺腑。然而這股熱力卻和她的內息輕輕一碰,旋即退回,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雖然樣子幼小,但習武奇早,對正邪兩派的武功心法均有涉足,卻從來不曾知道有誰可以將內力收發自如到如此境界的。她正待講話,殊料方一張口,喉中甜腥翻湧,鮮血噴出,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顧惜朝眉頭微皺,信手拾起池邊毛皮,將嫿兒囫圇一裹,單手提起——

地上劈劈啪啪一陣響聲,落下的居然不是水珠而是冰屑。

能受他這一擊而不死的人不是沒有,但是能運用極陰毒的內力就勢反撲的他實在想不出來還能有哪個,如果不是自己收力迅捷,或許反而會被她重創。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不僅自己傷得不明不白,這丫頭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連身上的水都能凍結,人還活得成麼?

顧惜朝卻笑了,微皺眉頭慢慢舒展開。

似笑非笑總比欲哭無淚來得好。

戚少商心裏像被什麼死死地堵著,明明自己麵對的是這樣一個滑稽的場麵,卻連半分都笑不出來。

他跟隨息紅淚一夜而不得相見時就已經有些疑惑:紅淚輕功過人而內力修為畢竟有限,如何能腳下半分不停,步步搶在自己前麵?心中不免一歎,自出京以來,自己處處被動,要說再回頭卻是已經不可能了。然而艙頂的烏篷一掀,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方才明明看見她的身影從石橋上躍下,攀住係帆繩纜躥進這間船屋。同樣的位置,怎麼自己躍下時就出現了一張大床?

這張大床雕工精致、紗帳掩映,顯然不是一時半刻能擺得過去的。最要命的是錦被中一男一女已被驚醒,呆愣愣看著戚少商像大鳥一樣從房頂“漏”下來。

戚少商左足在紗帳的金鉤上一點,借力將身體在半空中一轉,穩穩地立在床邊厚實的毛氈上,目光掃過這間船屋。門栓是向內叉住,他跟得很緊,即使她有走出房間的機會,就憑這兩個目光虛浮的男女也來不及叉門。

錦被中的男人被他一瞪,才找回了心神,哆哆嗦嗦地拖著被子坐起身,勉強拱了下手,道:“大爺高抬貴手!小的隻剩下櫃子上那五十兩銀子了……真的。您要是不嫌少,就……就……請……”話音越說越發顫顫悠悠,末了幹脆不知道躲到喉嚨中什麼地方去了。

他拱手時兩條白胖的手臂裸露在外麵,手指關節深餡在肥厚肉窩裏,果然連丁點繭子都沒有。身邊的女人姿色平平,胭脂朱砂半褪半存,連皺紋都露了出來,眼角甚至還殘留了一點大夢初醒的痕滓……戚少商上前一步,用劍鞘挑起垂在床下的絲緞,裏麵仍是空空如也。

胖子看他走過來哆嗦得更加厲害:“大爺!我沒有藏私啊!”他突然回身擰住身旁女人的臉,扯著哭腔叫道“我的錢都花在她身上了!都給了她啊!”

女人情急之下雙手在胖子身上亂抓亂擰,怒道:“天殺個沒良心的!你那點銀子老娘入眼了嗎?我是吃過你的還是穿過你的?”她一邊叫著一邊不管不顧地摞在胖子身上,被子滑落到身下,露出了不著寸縷的半個身體。

戚少商見女人不堪,也知道這兩人定是將自己當成攔路打劫的搶匪,索性不去理會他們互相哭罵斥責,自己偏過頭環視屋內。船艙內地方狹小,這間算是難得比較大的屋子了,卻沒有一個地方可能躲藏下活人。他不由地眉頭一皺,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身後雜亂之聲不斷,女人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出來。梆地一響,胖子跌跌撞撞地推開門跑了出去,一路還在大喊:“來人啊!有賊啊!快來人啊!”

戚少商聽見他狂奔出門的腳步聲,目光一定,腦中忽然如閃電劃過豁然開朗。他也不回頭,反手一劍抵在女人的頸中。女人低泣道:“奴家無財無貌,大俠宅心仁厚,就不能給奴家一條生路麼?”

戚少商慢慢轉過身,朗聲笑道:“我聽說伶園雙嬌素來焦不離孟、公不離婆,現如今明皇別了玉環,難不成是要唱一出馬嵬坡?”

女人聲調絲毫未變,依舊抽抽搭搭地說道:“您說什麼呢?奴家全然不明白……啊——”她聲音大變,逆水寒銳利難當,隻是輕輕一點,鮮血已經順著她潔白的脖頸流了下來。

戚少商一眼看見“女人”凸起的喉結,心中不免厭惡。他早聽說過“伶園雙嬌”假凰虛鳳是夫妻二人,行事乖張、嗜血無常,然而兩人易容換裝詭譎迅捷、雌雄莫辨,所以絕少失手。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兩人的真實麵目,但料想能單憑身影就成功騙得自己相信是紅淚的,天下除了“伶園雙嬌”中的假凰再不會有第二個。他既然已經斷定對方身份,就沒有道理不追問下去:“戚少商知道你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但是我隻問你一次:這個人是誰?”他與伶園雙嬌素無瓜葛,自然也無恩怨,更何況伶園雙嬌近幾年很少露麵,為何會認準了自己為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