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北苦寒，十月飛雪。
遼宋久已休戰，邊地人心仍是不穩。這沿山腳一線雖是往來商賈必經之路，偏偏方圓幾十裏，既無城池也無人家。半山腰一家小棧，此刻卻正是熱鬧。
兩個身影在高高挑起的酒旗下停了一會兒，其中那名身材異常高大的虯髯大漢是個急性子，不住用眼去瞟一旁氣定神閑的中年男子，似待其點頭便馬上衝進去。中年男子卻望著窗口映出的燈光若有所思，雪花不斷飄落在他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他搖搖頭，說：“想不到……”聲音很低，後麵幾個字迅速消失在西風呼嘯中了。虯髯大漢上前一步，待要問時，中年男子已大步邁進客棧。
掌櫃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體格結實，望見客人進門，笑臉相迎：
“請！快請！”
中年男子隻是略微一怔，隨即低頭由小二引至桌前坐下。虯髯大漢虎目圓睜，直勾勾盯著掌櫃，仿佛是看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議的事，張口結舌：
“你、你、你……”
連說了幾個“你”字，仍是回不過神來。被中年男子伸手一拉，才老老實實坐下。
這家客棧在前堂正中擺了一隻大鐵爐，爐火正旺。圍爐共有五六張桌子，零零落落坐了十幾個江湖人。對於新來的客人，誰都沒有留意，顯然是西桌上那位口沫橫飛的小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火龍真人是誰？那可是一代宗師，當時就一側身——咚地一聲，你們猜怎麼著？”
見新來的兩位客人也看向自己，這個小個子的年輕人更是得意，頓了一頓才接道：
“九幽神君一個收力不住，身子就撞向牆壁，當時那牆就整整齊齊少了一半。”
哇……
“怎麼個整齊？用刀切的？”虯髯大漢有些好笑地問道.
“問得好！你知道九幽神君的”武功有多高？你知道嗎？料你也不曉得。他一個手指頭，就能將活生生的人化為水啊！”
虯髯大漢隻是冷冷一笑，不再接言。
“可這江湖上的事兒啊！說不清楚，火龍真人都殺不了的九幽最後還是死了，知道誰殺了他嗎？”
“九幽的關門弟子顧惜朝和‘九現神龍’戚少商！”臨桌一個婦人接道：“這誰不知道？我且問你，你知道顧惜朝是怎麼死的嗎？”
中年男子聞言身體一震，慢慢放下酒碗。
“是‘素心劍’胡女俠！”年輕人斟了一碗酒，走上前，“嵩山派弟子徐子陵敬您一杯！”
胡素心也不客氣，心知徐子陵是嵩山四代弟子，比自己還小一輩，接過酒碗，也不起身，一飲而盡。
“豪氣！”徐子陵大讚一聲，回身對眾人道：“當年手刃顧惜朝這大惡人的仁人誌士中便有胡女俠的師傅任朝陽任大俠！”
虯髯大漢不由得看向那個平平無奇的“素心劍”，忍不住低聲問：
“大當家，任朝陽是個什麼東西？”
中年男子苦笑，應道：“人家都說是‘大俠’了！”
原來，中年男子正是“九現神龍”戚少商，當年大內一戰後，他暫留京師，輔佐諸葛神侯，如今已有三年多了。而不離左右，鞍前馬後的當然是“陣前風”穆鳩平。
他二人功力深厚，聲音又極低，即使是身邊人也難以聽見，掌櫃的卻恰在此時衝他們微微一笑，似乎是表示讚同。
胡素心昂然道：“顧惜朝喪心病狂，殘忍嗜血，普天下正道之士人人得而誅之！家師為民除害，義不容辭！”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隱隱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滿座酒客紛紛叫好。
徐子陵將酒碗擲在桌上，笑道：“三年前，笑忘峰頂除魔一役，我嵩山前輩前去助陣。胡女俠不妨讓我‘多多嘴’講給大家聽！”
戚少商半闔著眼，手指輕輕在酒碗邊沿磕打，不知在想些什麼。
“先須從當年紫禁對決講起，江湖傳言是顧惜朝戰敗，倉皇而逃，我看未必！”
徐子陵收斂嬉皮笑臉的神情，正色道：
“‘九現神龍’戚大俠我是景仰得很，不過如果是他勝了，如何會放過那個魔頭。要說是戚大俠的仁義之心……哼！咱們習武之人，哪個刀口是吃齋的？依我說，那次倒是顧惜朝勝了。”
一聽到這句，穆鳩平頓時就要立起，隻是戚少商料定他會吃不住，早無聲無息地將手搭在他肩頭，內息運行，將他牢牢按在座位上。
徐子陵哪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上走過一回，隻覺所有人目光都聚在自己臉上，更是滔滔不絕。
“顧惜朝雖占了上風，可憚於四大名捕，禦林軍人多勢眾，他也隻有逃之夭夭。諸葛神侯立即下令封鎖全城，兵卒搜城三日，也不想那魔頭何等精明，武功又是奇高，竟已走得無影無蹤。”
“後來，那魔頭不小心露了行跡，被任大俠發現，當即傳書給幾位江湖好友，商議為武林除害。任大俠、本派肖前輩、有琴世家的長老有琴青追擊這魔頭整整五百裏地，將他迫至笑忘峰頂，三位前輩高手與他纏鬥了三個時辰，才一舉鏟除了這個禍害。”
“那時侯，顧惜朝傷痕累累，血流如注，卻陰險如昔，本以為一路上他的暗器、毒煙早已用盡，誰知他竟一邊詐言投降，一邊暗下毒手，好在三位前輩內力深厚，及時發現……”
戚少商心中正暗自搖頭，徐子陵的話卻被一聲冷笑打斷。
冷笑的人還在笑，他坐在戚少商他們臨近的一桌前，背對戚少商，和徐子陵倒是麵對麵。戚少商進門時他還伏在桌上小睡，不知何時起身，看裝扮像是遼國商人。
徐子陵麵皮發青，他本是紅臉膛，此時變色當真是應了“青紅不定”四個字，煞是好看。他深吸了口氣，顯然是強壓怒火，道：
“這位兄台笑什麼？”
“我笑你隻顧白日做夢，不小心自打了嘴巴！”
嗓音沙啞，中氣十足。戚少商、穆鳩平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一個人來。
徐子陵恨不得立刻手起刀落解決了這個不給嵩山派麵子的混蛋，隻是心知江湖上奇人異士往往放浪形骸，不可貌相。再者，大遼商隊先後相繼，一呼百應，又有朝廷保護，輕易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