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親對陳義時的管教卻極為嚴格,不能有絲毫差錯。“我父親在高旻寺是車間主任,所有雕版都要經他手檢查。有位老師傅在刻《西廂記》時忘記刻行間的線條,父親一急起來竟然把人家的版子給摔了。老師傅不服,說‘你兒子刻得跟我也差不多嘛’。父親二話不說,走到我旁邊就打了我兩個耳光。”一下子被打蒙的陳義時當時根本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動怒。“父親說:‘打你是因為我們陳家的雕版技術從來沒有被人批評過,你記住,陳家的技術絕不能讓人說不好!’”
6年後,當20歲的陳義時成長為一名優秀雕版師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雕版印刷被列為‘四舊’,我們從事的行當被視為印製黃色書籍,廣陵古籍刻印社也停業了。”最讓陳義時心疼的是,“家族數十年來雕刻的老版,和高旻寺藏經樓中的大量珍貴老版,都被紅衛兵一把火燒了。”所幸中央“內參”的一位記者將紅衛兵燒古書和雕版的情況向中央反映後,周恩來總理特地打電話到南京,才使得餘下20多萬片孤本雕版得以幸免於難。
“文革”十年裏,陳義時和父親陳正春再也無緣拿起刻刀,為了維持生計,陳義時改行成為當地遠近聞名的雕花師傅。1978年“文革”結束後,廣陵古籍刻印社重新恢複,陳正春被請回刻印社,但經過十年浩劫,很多刻印社的老人都已經不在了。陳義時則趁著改革開放的浪潮,開辦了自己的雕花加工廠,經濟效益遠遠超過父親在刻印社的54塊錢工資。
回到刻印社後僅僅兩年,年近八旬的父親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彌留之際仍不忘囑咐陳義時“一定要把祖傳的雕版絕技傳下去”。而刻印社也希望陳義時回來,很多雕版技術難題,除了陳義時其他人沒辦法解決。1982年,秉承父命的陳義時回到了廣陵古籍刻印社,直到3年後,才經過揚州市人大特批解決了他的戶口和編製問題。此後幾十年間,經陳義時和同事們的巧手刻補,《禮記正義校勘記》、《欠伸稿》、《裏堂道聽錄》等一大批曆史古籍文獻得到搶救性保護,瀕臨失傳的餖版印刷技術得到恢複,傳統古籍雕版印刷的全套工藝在揚州一脈流傳下來。
手藝中的靈性
在陳義時兩進的堂屋裏靠牆碼放著高高低低的木材板料,這些在通風處靜置陰幹的板料即將進行雕版的第一道工序——製版。古時刻書有“災梨禍棗”之說,意指梨木與棗木是刻書最為常用的木材。“但實際上,雕版用材從古至今都以不結果的野生糖梨木為主。”陳義時告訴本刊,“糖梨木的硬度適中、紋理細膩、質地均勻,幹濕收縮度不大,具有易於雕刻、耐印率高、吸墨和釋墨性均勻的特點。”
“很多其他種類的木材無法兼顧這些特點。比如紅木,雖然硬度高但木質有細小孔縫,雕刻很細的筆畫和線條時容易脫落。比如楠木,紋路比較粗,雕大型畫版和大型字尚可,但雕小字就不行了。又比如硬度更強、紋路更細的小葉黃楊,由於它的價格太高,不可能用來大量雕版,且小葉黃楊樹徑細小,通常隻能做小麵積的版麵。”陳義時細細解釋,綜合考量下來,糖梨木是最佳之選,“過去還講究挑選向陽生長、結疤少、絲紋順的糖梨木,但現在的糖梨木越來越少,這種木料除了雕版之外幾無其他用處,導致糖梨木的生長範圍越來越小,往往要等上好長時間才能找到一棵,幾乎沒有挑選餘地。”
糖梨木的缺點是含糖量較高,容易生蟲,因此剛買回來的糖梨樹在鋸板分割後要泡入清水池中浸漚。“浸漚需從夏天開始,利用陽光的溫度和水的作用把板材中的糖分漚出來,時間一長,清水表麵便漂浮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糖分。漚的時間越長,板材裏的糖分吐得越幹淨。通常要經過六七個月的浸漚,夏天的板材得到年底才能用。”陳義時說,“浸漚的關鍵是不能離開水,也無需換水。換水時涼氣入侵,對板材反而不利。”
浸漚過後的板材要堆在通風的室內陰幹。陳義時強調:“千萬不能太陽直射,否則板材容易炸開。”堂屋裏若幹塊尾端裂開的板材就是不慎直射所致。陰幹一個月後,將徹底幹燥的板材根據書稿或圖樣大小裁切,經過刨平和刮板後便可以付刻了。
寫樣為雕版的第二道工序,由擅長書法者將原稿謄寫在極薄極細的毛太紙上。“寫樣的字看上去千篇一律,細究卻有無窮變化。以最常用的宋體為例,正方形的‘老宋’、略長的‘仿宋’、更長的‘長宋’都不一樣。哪怕是一個點,也有站點、睡點、瓜子點之分,可以說失之毫厘,就差之千裏。”將經過校對的寫樣,細心反貼在木版上,待幹燥後手工打磨至透明,字和線條便透過紙背漸漸顯露出來。如果再上一層油,整個版麵就清晰地顯露在眼前,第三步上樣便完成了。
接下來開始刻版,陳義時坐在書桌前,身體微微前傾,右手半握拳握緊刻刀,左手四指並攏固定版麵,大拇指推行。“我們雕版行內將刻刀稱為拳刀,握刀如握拳,手上功夫就全在這一把拳刀上了。”在陳義時看來,刻字並不是簡單的依葫蘆畫瓢,那樣刻出來的隻是“死字”“呆字”,要懂筆意,知章法。民間有歌訣雲:“橫平豎直,點似瓜子,撇如刀,鉤如皂刺,捺如鍬。”這六類筆畫細細拆分後,卻有幾十種變化。“比如‘心’字,三點從左到右分別叫腰子點、瓜子點、兔眼點。又比如‘三點水’,自上而下分別是站點、睡點、八字點。”在陳義時的經驗裏,古體“鬱”字中方框包涵四點的筆畫最為難刻,稍不留意就容易刻掉。
筆畫的凸顯要靠精確的刀法來實現。“伐刀要快,幹淨利落,挑刀要準,不偏毫厘。”隻見陳義時手握拳刀沿著所有筆畫的橫下伐刀,沿墨跡過橫一刀,然後從右往左沿著撇、捺、豎、點的左麵各走一刀,再將每字的左邊空白部分全部刻掉。接著,他將書版倒置,據伐刀所刻刀痕和每字特征,自右往左、由上往下將伐刀周圍的刻線和實刻刀痕二線之間的空白木麵用拳刀挑去。筆畫挑成後,再用圓口鑿以木槌輕敲柄尾,將行格間所餘的空白木質鏟去。這時,一個個挺拔秀麗的文字就神奇地凸顯在版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