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貪歡
九月，倫敦。
“好久不見”，我微笑，向著對麵衣履一絲不亂，目光曖昧不定的男人。
他不置可否，轉過頭望著窗外。
我兀自感歎，好久，有多久？幾許前塵舊事堆疊，掐指算時，已百年有餘。
咖啡館玻璃窗外，霧氣氤氳雨色陰霾，淅淅瀝瀝，如時光點滴不息。
記得那也是一個雨天罷？華蓋香車如斯煊赫，石板路上馬蹄聲猶似在耳。
一晃隔世，我尚記得，他已忘卻。
“這是錯誤的……”，對麵，他忽然出聲，音調平穩克製，“然而……”他欲言又止，望向我的灰藍色眼睛流露出幾分難得一見的狂亂。
我移開視線，看杯中幾塊潔白綿軟方糖被深色汁液吞噬，無辜無助，抑或心甘情願？
“除非……”，我淡淡開口，“你答應過的。”
“不，”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是我不可舍棄的責任……”
“以及幸福與利益所在”，我接口，“你，當真一點都未曾改變。”
他蹙眉，我微笑。
恍若重回隔世，百年之前，他為家族利益及個人前途決然轉身的那個瞬間。
然後我變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在中世紀華麗婚禮馬車越街而過時淚如雨下的旁觀者。
時空，身份，姓名早已轉換，情境卻如故。
我想笑，喉嚨卻發苦。
“你說，錯誤若已鑄成百年之久，可還來得及修改”，空氣陰冷，我握住自己手臂取暖，這綿延無休止的雨天，令人討厭。
“你還好？”他目含關切，似疑我感冒發燒胡言亂語。
一百年，他於我隻是塵世輪回之中因貪嗔癡而眷戀過的一個影子，我沒打算尋他，更沒打算愛他，我以我最珍視的這一點修為發誓，沒有。從沒有。
然而乍一遇見，雙目相對刹那之間，電光火石為時已晚。
那依依目光，足以叫我廢棄累世修行，流連人間忘返。
何時竟然變得這般沒有定力。
“我從未遇到過你這樣的人，你讓我感覺一見如故，你是如此不可思議，”他幾次三番，這樣說著，“我將永遠愛你。”
我承認我曾沉溺，沉溺到幾乎忘卻今夕何夕，沉溺在古色古香中世紀失而複得的愛戀裏。
“你還好？”，他低聲呼喚，將我從溫暖明亮的神遊中驚醒，回到陰冷潮濕的天氣裏。
原定一小時的約會耗了一整個下午，難得他依舊維持無懈可擊的風度。
隻是，他瞥向掛表的一瞬落在我眼裏，是啊，我怎不知，黃昏時分，歸家時刻。
罷，罷，罷。情絲紛擾，不如趁此一念淩厲，慧劍斬下。
“我們完了，”我抬頭直視他，前世不甘，今生眷戀，愛恨難辨，抵死糾纏。
“什麼？！”他急促道，徑直站起，地板在椅子下尖叫。
左前方幾個顧客回頭注視這噪音來源以示不滿。他道了聲“抱歉”，回頭死死盯著我，“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完了。”我一字一句，用篤定語氣。我看見他眼睛裏的焦躁不安。
“為什麼，”他蹙眉，按住我一隻手在桌麵，“為什麼突然……”
我盯著那抹灰藍，心裏竟掠過幾絲報複的甜美快意，卻迅速被一種撕扯心扉的痛楚淹沒。
“你在玩遊戲？”，他眼眸漸漸陰沉，按住我的手亦開始用力，“從一開始？”
我沉默，望著他，這個我於百年前就已愛過、錯過的男人，不覺眼裏霧氣氤氳，猝然落淚。
“寶貝，”他放開按下的手掌，反握住我左手，輕聲喚我，“寶貝，別離開我。”
又是那雙眼睛，那抹溫暖柔軟，似迷離夢境的灰藍。
不離開麼？要我如前世般，隻可在黑暗中旁觀，見證你光明人生事業卓越家庭圓滿？要我百般隱忍寂靜相愛默然歡喜？
想是累世緣淺，何必苦不堪言。
濕冷陰天，手心相握觸感溫暖，卻不得不冷卻，滿心熾熱。這個人，這縷魂魄，從來都不是屬於我的，要不到，握不住，放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