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經滄海(1 / 3)

江平君本是個封號,還是陳王封長子為太子時未免朝野非議不得已給他的一個封號,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姓屈,名無怨。他的娘親是陳王一個不得寵的才人,生了他後勉強封了個夫人,他從小受盡折辱,初初還跑到母妃身邊告狀,可他母妃卻隻是抱著他流淚,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了了,一路跌跌撞撞跑到陳王的桓宸殿,卻見父王懷裏抱著的正是剛剛欺淩他的二哥,不知怎的,年滿九歲的他,撒了個謊,隨後性子便愈發深沉,“兒臣思念父王,故而前來請安。”陳王唔了一聲,也沒問他母妃好不好,“大丈夫不應如此拘泥於小情,以後不許如此了。”他不過才是個九歲的娃娃,卻在那一刻明白了原來自己的一切,母妃的一切,原拜這個父王所賜。他依言退下,身後分明聽見二哥的笑語,“父王帶我去騎馬可好。”他那父王一臉慈愛,聲音溫和,“好好好,父王都依你,都依你。”他便心疼了一下,回頭對跟著的小內監說,“此事莫要告訴母妃。”小內監不明所以,隻得應付,卻無意發現他的小主人,已不似從前天真無謂,他覺得背上一寒,忙跟著他。

他漸長成,他的母妃也已老去,一個春暮,臥病許久的母親忽的精神大好,拉了他往禦花園看剛剛開放的辛夷花,他從未見母妃這樣明豔過,臉上滿是小女兒羞赧的神情,她癡怔的望著那一樹辛夷,也不知是不是在對他說,當年我還隻是個小宮女,他就在這裏遇見我,我被宮人欺負,正紅著眼眶,他那樣溫柔的扶起我,溫聲軟語,“別怕,孤在這裏。”別怕別怕,為了父王那一聲別怕,她忍下所有心酸苦楚,甚至連他的名字亦是她對父王的情意,你不要我,我無怨。“兒臣去請父王來。”他轉身向著桓宸殿走去,她第一次未曾阻攔,反而叮囑,“一定要快些,一定要快些,就說巧兒在等他,巧兒就任性一次,隻這一次。”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飄散在風裏卻割得他的心生疼。

巧兒,當年的陳王亦是這樣呢喃於她耳畔,輕輕喚她巧兒,她滿懷欣喜的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早早等在他回宮的路上,珍而重之的將他的手輕輕覆在她小腹上,臉上飛起燦爛的紅雲,“商,我有我們的孩子了。”他微微一怔,似乎很是驚訝,然很快又是往日裏溫柔的君王,以至於她以為那一絲遲疑不過是自己眼花。她終究沒有注意到他挽著她回宮時愈發深沉的眼眸。

屈無怨跪在桓宸殿門前,自他九歲後,他便不大願意前來,十六歲開牙建府後更是連請安也能免則免,再次跪在這裏恍如隔世,“請父王移駕禦花園。”他的頭上磕出血跡,桓宸殿大門依舊緊閉,仿佛他從未來過,殿前開著大簇牡丹,姚黃魏紫,富貴逼人,他不禁想起母妃宮裏常年的翠竹,雖然常年綠著,卻始終了無生機,死氣沉沉,花朵自然會凋零,可桓宸殿從不缺應季的鮮花。角門開了一道側縫,他依稀記得,這是父王身邊的內監總管,跟了父王數十年,“公子還是回去吧,眼下蘇貴妃在,王上走不開。”他好言相勸,蘇貴妃何許人,當朝太傅之女,生得更是閉月羞花,他微覺諷刺,看向那緊閉的朱紅大門,朗聲道,“隻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這道理我自然明白,隻是跪了這許久,想看看父王可還記得起當年辛夷樹下親手扶起的巧兒罷了,原是我母妃眼神不大好,錯認了良人。”他雖是對著那太監說,可句句夾槍帶棒,嚇得那老太監連連要來拉他,他拂袖而去,抹去頭上血痕,終究還是尋來一頂帽子帶著,匆匆去禦花園找他母妃,她已倚著那棵老樹坐了下去,臉色慘白,見了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是含著淚往他身後看去,空空蕩蕩的小路上沒有她的王上,“他,他終究還是……還是不願見……”她伸手撥開他的帽子,眸子分明黯淡了下去,“是母妃不好,母妃拖累了你……”她聲音漸次低了下去,如一根遊絲般牽著她的生命,忽然她安靜了下去,在他懷裏,單薄的像一張紙,她死了。再也未曾等到她的王上,再也未曾看見辛夷花下相依相偎的彼此,帶著那一分不舍,繾綣情絲繞著桓宸殿許久,卻透不進一絲一縷。

然他亦未曾知曉他母妃入殮那天,著了青紫太監服飾的陳王隨著總管魏公公來了攬翠宮,獨自對著他母妃的棺槨立了許久許久,當年的辛夷花朵朵開在心上,不問恰是摯愛,不愛隻因他愛不了。正如屈無怨九歲那年,陳王懷裏抱著的是他二哥,桓宸殿裏站著的是蘇太傅。

屈無怨自然不知道,因而為母妃守了三年孝後再朝為官,陳王受了蘇太傅挑撥撕毀與程國的契約,程王大怒,從程都長安傳回的密信說,程王有意發兵,程相萬侯主戰。陳王欲求使臣出使程國調和兩國關係,重定契約,諸子無人出麵,朝臣兩股戰戰,他的世子大哥和尊貴二哥,到底未曾說出話來,他思索片刻,出列應下了差事。蘇太傅便很是恭維了他,陳王瞧了他許久,卻未曾發話徑自離去。午後,陳王傳他入宮。

“我不知,你這樣怨我。”陳王獨自下著棋,見他進來亦不曾抬頭,他便也不大恭敬,“父王如何待母妃,兒臣不聾不瞎。”他執子的手頓了頓,一顆黑子無力的落在棋盤上,他看了一眼,竟是個自絕後路的死棋,“你母妃……我負了她,難為她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小的纓絡繡著的花粉白相間團團簇簇的,竟是辛夷花,隻是看樣子已是經年之物,“她不怨我,她竟不怨我,無怨,她不怨我,你便來怨我吧。”屈無怨便有些遲疑,到了嘴邊的諷刺之語竟生生憋了下去,“程國一事,我本也屬意你去,隻是你自己提出來,卻不是我所料,為著你母妃,程國一行,你萬要小心,我會派一隊禁衛軍護你入程,到了長安,一切……一切便都由你做主了……我看不見,自然便看不見了……”他握著那枚纓絡,起身沒入重重疊疊的紗幔之後,屈無怨忽然覺得,他的父王也許很寂寞。

然他終究沒有在意,甫入了程國便有程王的心腹來接應,說是程王有要事與他相商,且他答應了,程國便暫不發兵攻陳,他雖有些驚訝,但看著使者奉上的那一卷恣意張狂的程王手書,他便也想見見這位程王的尊容,思索著不可一世的程王究竟要他這個小小的王子幫什麼忙。

於是後來他便聽說了丞相萬侯與其妻子白瑾的故事,程王坐在他對首啜著一杯茶,靜靜等他回複,他便想起自己的母妃和父王,萬侯能為白瑾編下彌天大謊,父王卻連敷衍他母妃一下都不肯,待得她死後,再來裝得情深似海。但程王的處心積慮不惜借用他國之手,暴內政於外人眼前,卻是要除了這樣一個人,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遊疑不決,然程王卻很爽快,答應讓他在宮裏住上幾天,他自來等他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