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丟了一棵槐樹(2 / 2)

我相信父親的判斷。上下屯子常用鋸的人,父親最了解。屯子裏用鋸最多的人,一定來找過父親幫忙伐鋸。鋸子拿到父親跟前,父親不出聲,雙手拿鋸相相鋸齒,順便就能聞出鋸是否沾過樹。剛鋸過樹的鋸,鋸身有樹木特有的香氣。每一種樹的味道不一樣,常年和木頭打交道的父親聞過就知道鋸齒沾過啥樹。作為屯子裏的老木匠,父親已經練出了這種本事。父親一定熟悉了所有常見樹木的味道。

屯子裏有一段時間,總是丟樹。先是村裏集體的,樹說沒就沒成貼地的一截樹根。後來是各家河套邊、地邊的,偶爾也有偷樹賊光顧。冬天風大的時候,偷樹賊借風聲,掩蓋鋸樹的聲音,專揀半大樹下手。“刺啦刺啦”的鋸樹聲,沒能大過風的聲音。冬天的夜晚,我聽見最多、最大的都是風聲,冬天是風的天下。風聲讓偷樹賊不慌不忙地弓腰鋸掉屯中的一些樹。那些樹基本都是槐樹。太大的樹,偷樹賊不敢下手,賊累一整晚也不見得把一整棵樹運走,那樣的樹目標太大。太小的樹,偷樹賊不願下手,那些沒長開的樹毛子燒火都不禁燒,鋸倒了也沒勁。槐樹在很多方麵都符合了樹賊的條件。槐樹在屯子裏長得忒慢,雨水再足,也吹不成楊樹生長的速度,楊樹類的速生樹都長成檁條了,槐樹也就長到碗口粗,偷樹賊鋸倒一棵槐樹,一個人順手搭肩扛著就走了。這讓槐樹成了屯子裏受災最重的樹。集體的槐樹丟得差不多時,偷樹賊便不顧鄰裏情分,偷偷盯上住家前後溝溝邊邊僻靜處的槐樹。冬天起夜,順著風聲偶爾會聽到一兩聲手鋸的鋸樹聲。我管短把的刀鋸叫手鋸,手鋸連把算在內也就兩長。鋸槐樹手鋸就夠了。

屯子裏多少年都沒長起幾棵像樣的大槐樹,讓滿樹的槐花香像潮水一樣一次次漫過屯子的天空,讓每個屯人都伸長鼻子嗅足春天槐花裏的問候。

現在,偷樹賊居然把手伸到了我家,父親少見地皺起了眉。作為屯子裏資格最老的木匠,為屯子近二十把刀鋸伐鋸的父親,他的眉毛上凝起了愁雲。當他重又拿起銼刀為那些鋸伐鋸時,他知道有一把鋸就是鋸倒自家槐樹的鋸時,父親一定打心裏不是個滋味。他居然幫著偷樹賊鋸倒了自家的槐樹。原本是幫人的好事,最終卻是一種截然相反的結果。在道德的天平上,我們是向左偏了一點兒,還是向右偏了一點兒,那會不會讓我父親的道德失了準兒?父親的內心肯定痛了一下,寡言的父親搖頭歎息了若幹次。

在很長時間裏,我一直試圖從父親的口中追問出那個偷樹賊。父親沒說。他一直在為一個偷樹賊守口如瓶。這是父親善良的品性。被偷槐樹的根沒死,從根旁又長出了新槐樹。槐樹很嫩,嫩得每一片葉子仿佛能滴出水。不知道一棵新槐樹是否能聽清一個偷樹賊的腳步聲或者鋸樹聲。槐樹是否會從一場風聲中重新告訴我們那個偷樹賊,那是不是新槐樹在一場又一場風中最想說的。槐樹會為此小心生長。偷樹賊不知道,在道德的天平上,因為一棵槐樹,也許從此失去重量。偷樹賊一定不想。

責任編輯葉雪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