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和水的子孫以及冰雪河流(之六)(1 / 3)

水和水的子孫以及冰雪河流(之六)

原野作品

作者: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1958年出生於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副主席,一級作家,編審。現居沈陽。在大陸出版《掌心化雪》等二十三種散文集,在台灣出版《現代文學典藏——鮑爾吉·原野散文集》等兩種散文集。十幾年中,作品多次收入大學、高中、初中和小學課本及試卷。曾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兩次獲中國新聞獎金獎(副刊作品類),獲《人民文學》雜誌散文獎、《文彙報》筆會獎、東北文學獎、蒲鬆齡短篇小說獎,兩次獲遼寧文學獎。

四十六

養胡溝的溪水純得有如空氣,石子枚枚可見。這麼幹淨的水,別說喝,輸入血管也心安。

坐在水邊巨如龜背的石上,濃蔭籠罩,四野無聲。隨手揀一粒石子擲水,一群蝌蚪筆直逃逸。

此景令人著迷。蝌蚪個個朝一個方向飛遊,東南、正北或西,必定有一個蝌蚪喊號:西!用飛行員的術語,叫“八點鍾方向”。但蝌蚪的口號一定簡潔,石子才入水,口號已響起,不然它們怎麼會箭一般朝同一方向脫弦而出?這情景很優美,小蝌蚪的尾巴像奔馬那樣拉直。你也可以想象這是群鯨的衝鋒。

動物們傳遞信息的方式永遠是謎。譬如我們認為螞蟻勤勞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其實它隻是一個虛無的載體。它用下顎儲存、接收和傳播同類的信息,如下樹。

觀螞蟻走,它兩三步便停,如與同伴晤談;仰麵擊掌,像中國女排打了一個好球,實則交換下顎的信息。

四十七

站在湖邊,人的目光由近及遠。

水從腳下開始,向遠方延伸,直至與天相接,這在誰眼裏都近於奇跡。雖然人們心裏明白,湖水並沒有與天會合,但在眼前,它確實會合了。

岸邊的湖水像呼吸一樣,以淺浪湧動。有人說這是水對於岸的依戀和拍打,準確地說,湖水在溫柔地舐著岸沙,像母牛一往情深地舐著站立不穩的牛犢。科學說這是由月亮對潮汐的影響而來。我曾想俯下身看湖水的平麵,但做不到,除非在湖邊挖個一人深的掩體,使我的目光和水麵平行。我猜想,那時所看到的不外是一片起伏的混沌,水汽蒸騰,天際消失無蹤。

岸邊總是彎曲的,自然界很少有哪樣東西呈現直線。無論是蘋果,還是鳥兒的尖喙、公馬渾圓的臀部,都是曲線。隻有人喜歡搞出直線的東西。站在湖畔向旁邊看,浪湧漫畫層層曲線,它們一個個湧來又退去,退去的水波是急急忙忙的,白色的泡沫愈散愈小,直到消失,又像隱入水中。

湖邊的沙灘坦平,若是用手掏出一個小坑,浪們就要勤懇地用沙把它填平,保持沙灘的平整。小的時候,我曾光著腳在岸邊走很遠,任清波洗濯踝骨。有時停下來,以腳趾擠壓滑膩的泥,泥像牙膏一樣自趾縫逸出,很舒服。

去年,我到過克什克騰的達裏湖,那時天已涼了,沒有脫鞋重玩童年勾當,但希望見到一個與我當年年紀仿佛的孩子,一手拎著一隻鞋,低著頭在沙灘上獨行,把夕陽留在身後。

四十八

興凱湖在東北的東北,光在地圖上看都感到遙遠。那裏的土地和森林無邊無際,正像湖水無邊無際。他們說,湖的對岸是俄國。我倒覺得對岸有可能是月球與火星。這裏遙遠荒涼。

在遙遠之地能發現小孩是愉快的事。小孩在這麼遠的地方說著純正的中國話、跳繩、唱歌,讓人覺著不遙遠了。這裏是漁場的招待所,起初我們沒注意小孩的存在。後來發覺,孩子為找我們聚集而來。她們全是女孩,年齡越大越羞澀。最大的約十四五歲,這年齡在農村已經開始羞澀。女孩揣著自己的日記本和畫找我們交流。我們不知道有這麼一項任務,在招待所的荒地裏找花,找一些奇異的植物。鄒靜之找到一棵一人多高的大草,扛在肩上,嘴裏說“國王”之類的話,在草地大步走。小孩尖聲高唱著最時興的歌,如範曉萱。我們沒注意到這一點,小孩變換花樣唱更多的歌。

靜之發現了唱歌的孩子,他對所有歌聲都注意。我們走過去,小孩不唱了。大女孩用眼睛瞪唱歌的小孩,好像是她惹的禍。

靜之眯著眼睛笑——他不眯眼睛不會笑,說:唱得多好。

這孩子(六七歲)開始跳一種奇怪的舞蹈——可能是皮筋舞,但沒皮筋,顯得怪一些。

她邊跳邊說:我們家有大冰箱!

我們很驚訝。

她說:我們家有VCD。

大女孩憐憫地看著這孩子,覺得她顯擺。她其實在表達快樂。我們理應讚許,但說“你家有冰箱真好”有點不像話,便默默聽。她突然停止舞蹈,問我:你家有冰箱嗎?

我恍惚間忘了有沒有冰箱,想想,說有。

她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另一個明亮眼睛的女孩小聲問:你們有從北京來的嗎?

有!有!我們終於隆重推出了靜之。

孩子們把目光全部投向靜之。靜之有點兒不好意思,把葵扇似的大草放在地上,不知做什麼。說“嗨,大家好!”有點不妥當;說“興凱湖的朋友,你們好嗎?”更不妥當。靜之一再笑著。

一個大女孩滿懷希望又不安地把一個本子遞給靜之。我們看,裏麵是她畫的畫。這孩子說:“我的理想是考美術學院。”這些畫多是描摹商標,畫得很用心。

還有一個孩子,最忸怩,是年齡最大的女孩,也遞來一個本子。她幾乎用全身力氣才說出一句話:“我喜歡文學。”本子上抄著別人的詩和格言。

我們認真地看了孩子們的作品。年齡小的孩子急切地想知道這夥人對她倆的評價,孩子們無疑崇拜這兩個有才華的姐姐。我們說好,靜之和李琦也說好。說過,孩子們像小鳥一樣向四麵八方飛走了。

靜之坐在台階上不言語。我問:怎麼啦?

靜之說:在這兒找不到好的美術教師,她那畫越畫離美院越遠了。

靜之不說話,看著森林的樹尖。風從俄國吹來,帶著湖水的腥味。半晌,靜之說:她們不愛好文藝,也能活得幸福。

我說,她們想從這兒走出去,走到人口稠密的城裏。

靜之不搭腔,他可能在想自己的女兒。他女兒也在畫畫。

四十九

雷聲響時,像空鐵罐車軋過鵝卵石的街道,這是春雷。響過,引發遠處的雷,呼應、交織,像骨牌倒下。鄉村的夜,隻有狗叫才引發其他的吠聲。雨水應聲而下,仿佛晚一點就讓雷聲成為謊言。聲音唰唰傳來,街道擠滿雨水行進的隊伍。

現在是夜裏兩點,雨把街道全占了,沒有人行。而窗外有嘰嘰咕咕的聲音。我開窗,見屋簷下的變壓器下麵站著一男一女。男的用力解釋一件事,做手勢,聲音被雨衝走。女的在雨中昂立,也可叫“昂立一號”,額發濕成綹,高傲傾聽。男的講完一通,女的回答,一個字:

“你!”

男的痛心地解釋,做手勢。隔一會兒,女的說:

“你!”

這個字響亮,雨拿它沒辦法,被我聽到。這是什麼樣的語境呢?男人說:“我……”回答“你!”他翻過頭再說,返工。比如:

男:“我對你咋樣?你想想。哪點對你不好?難道我是一個騙子?”(手勢)

女:“你!”

水銀路燈淒涼地罩著他們,光區掛滿鮑翅般的細絲。男的上衣濕透,像皮夾克一樣反光,眯眼盯著女的不停言說。女的無視於雨,頸長,體形小而豐滿,無表情。我想起艾略特《四個四重奏》,最後一首《小吉丁》寫道:

“又是誰發明了這麼一種磨難,

愛情。

愛呀,是不清不楚的神靈,

藏在那件讓人無法忍受的

火焰之衣的後麵。”

此時,人都睡了。今天夜裏,隻有他們是春雨的主人。

五十

我到街南的浴池泡澡。這兒的池子一溫一熱,我取其熱。水幹淨,在豆綠色瓷磚的映襯下,顯出溫馨。下了水就不溫馨了,燙,由下至上的皮膚一寸寸被熨過。人的動作當然慢,還認真。躺平,水至脖子。這時,澡堂子又進一人。

此人——我覺得用“人”形容他已不夠確切,沒指靈魂,而從人體形態學而言——他無比衰老而瘦。要不老人怎麼用“叟”這個詞呢?他身上的肌肉幾乎都消失了,鬆弛的皮像借來的衣服披在身上,露出“衣”裏的靜脈。前年,我想考體育大學,背過人體肌肉名稱:頭夾肌、骶棘肌、比目魚肌……在他這兒全沒了。除脂肪外,肌肉是人體最後的可供消耗的組織。他放下拐杖,越池沿入熱水池,算敏捷。他摘下眼鏡,說:“不熱。”我臉上掛滿豆大的汗粒,他竟說不熱。

我問:“您老高壽?”

他想了想,非回憶生年,而考慮告訴不告訴我,說:“九十六。”

噢,他有權利說不熱。近百年來,此公不知泡了多少澡,日本人的、偽滿洲國和國民黨的澡堂被他泡遍了。人是這麼一回事兒,你啥也不幹,僅僅活到九十六歲就令人肅然起敬。有一個朋友,請我出席他爸的火化儀式,其父為副省級幹部。我推辭不去,他說:“去吧,儀式上沒什麼人了。”

原來,他哥哥在美國,而他爸的領導、同事、朋友、同學、戀人、仇敵早被他爸靠沒了。他爸活了九十五歲。

啥叫榮耀?就這。追悼會上冷冷清清,蓋因認識他的人早早被悼掉了。我又想起另一位朋友的告別儀式,盛隆至千人,因為他死時年輕,不到四十歲。

我看一眼身邊老頭,他的告別儀式,人也多不了。九十六,想到這個,我突然怕他泡死在這裏麵,別人會懷疑他被我害死。我越想越怕,不泡了。剛要走,他說:“五三廠十元一張票,這兒十五元一張,貪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