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地四種(1 / 3)

土地四種

歲月情懷

作者:石紹河

桐子地

桐子開花砣搭砣,睡到半夜唱山歌;

爹媽問我唱什麼,沒有媳婦睡不著。

——桑植民歌

油桐樹,在我的家鄉竹溪叫做桐子樹,簡稱桐子。長桐子樹的地方當然叫桐子地。這是一種落葉喬木,也是我國特有的木本油料植物。桐子在竹溪隨處可見,它一般生長在緩坡、向陽穀地和溪溝兩岸,有時,寨子裏人家的房前屋後也會長出一兩株高大的桐子樹,冠如華蓋,綠蔭滿地。竹溪因而有好多地塊以其命名:桐子灣、桐子坡、桐子溝、桐子坪、桐子丘,俯拾皆是,不一而足。

每年農曆的二三月間,竹溪的天好幾日明明朗朗,清清爽爽,花開浪漫,人們以為真正的春天到了,開始忙忙碌碌的春耕播種育苗。忽然間,一陣陣冷風從竹溪的山尖尖溝穀穀坡邊邊刮過,細雨跟著風的腳步翩翩而至,灑落在竹溪的山山嶺嶺,地裏田中,且一連幾天沒有要走的樣子。這時,竹溪就會出現一段低溫多雨的天氣,氣象書上稱這樣的天氣叫“倒春寒”,竹溪人卻把這種天氣俗稱為“冷桐子花”。

淒風冷雨中,人們又穿上已脫下的棉衣夾襖,想方設法為撒在秧田裏的穀種保溫防爛。搶占春天鼇頭的百花悄然零落枯萎了,惟有始終保持著沉默的桐子花,一朵朵一枝枝一樹樹,前腳跟著後腳,呼朋引伴,在寒風凍雨的刺激浸淫下,忽啦啦開放了。山上嶺下田邊地頭屋前溪畔,滿世界都是桐子花。嫣然燦然的桐子花如情竇初開的少女,有的大大方方,有的熱熱烈烈,有的含情脈脈,有的羞羞答答。嫩紅的新葉襯著潔白的花瓣淺紅的花芯,六七朵花結成一簇,簇簇擠擠挨挨推推搡搡探頭探腦,這樣的情狀,竹溪人呼之為“砣搭砣”。滿樹桐花花團錦簇,蔚為壯觀。過幾天,花瓣從枝頭隨風搖落,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厚如積雪。走在樹下,淋一身花雨,披一襲暗香,踏一地鬆軟。花白芯紅的桐子花,常常寓意或懵懂或堅貞或曲折的愛情。竹溪歌謠裏說“桐子開花芯兒紅,有心戀郎不怕窮”,即可作為注腳。有一部電視連續劇《桐子花開》,就是描寫油坊的桐油小工高乾生,與三個女人之間曲曲折折、悲悲喜喜的愛情糾葛。

竹溪人把成片的桐子林叫桐子籠,很形象很詩意。桐子樹身軀粗壯,枝橫杈連,冠如巨傘。夏日裏,樹上卵形闊大的桐子葉,層層密密,勾肩搭背,鮮活青翠,“近風帶影動,墜雨向身低。”一株桐子樹就是一把巨大的綠色大傘,株株相連,如一個綠色的大籠子,把腳下的土地籠罩得嚴嚴實實,晴不篩陽光,雨不漏水滴。中午,頭頂炎炎夏日在莊稼地裏勞作的農人,最喜歡躲到桐子樹蔭下小憩。樹下,土地濕潤,空氣清新,氣溫涼爽,坐下來吃幾口冷飯,飲一掬山泉,罵幾句輕俏,打一個小盹,馬上就神清氣爽,疲勞頓消,力氣倍增。難怪外人都說竹溪人“快活是神仙”。我們小時候,也喜歡去鑽桐子籠,搖桐子花,爬桐子樹,采桐子葉,摘桐子果,這些都是我們樂此不疲的遊戲。有時牲口糟蹋了莊稼,有時調皮打架逃了學,怕挨父母的打罵,便悄悄跑到桐子籠裏,爬上一株高大密實的桐子樹,躲在樹杈間,撥開厚厚的葉子,從縫隙裏屏息偵查敵情,觀察動靜。竹溪人罵讀書不上進成績不好的孩子往往就是一句話:“你爬桐子樹去了?”

桐子籠裏也會遇上危險。有一次,我和一個小玩伴爬上一株桐子樹,突然聽得小玩伴殺豬般尖叫著從樹上摔下來,原來他差點被一條蟄伏在桐子樹葉間的竹葉青毒蛇咬著了。還有一次,我們正在桐子樹下玩耍,突然一頭凶猛的野豬從旁邊的包穀地竄出來,朝我們這麵跑來,我們急中生智,山猴子一般爬上桐子樹,大氣都不敢出,眼睜睜看著野豬大搖大擺走遠了,才悄悄溜下樹快快回家。

桐子樹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樹。每年樹上都掛滿了核桃般大小青青的桐子果,壓得頭垂枝彎,不堪重負。秋天到了,桐果變得黃亮帶黑掛在枝頭,風輕輕一吹或人輕輕一搖,劈裏啪啦落下來,滿山滿坡滾。大人和小孩就在溪溝裏地坪上草叢中落葉下仔細尋找,收撿桐果,然後一擔擔一簍簍運回去,一堆堆漚著。桐果和油茶果不一樣,油茶果采摘回來後需要暴曬,裂開後把茶籽擇出來。桐果卻需要漚,把皺皺的厚厚的果殼漚爛,再用特製的桐籽刀從果殼裏把桐籽摳出來。小時候我不懂事,看見桐籽仁白白胖胖以為是什麼美味,便偷偷拿了幾粒背著大人放在火塘裏燒熟了吃,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幸喜隻吃下一粒便被大人發現了,結果拉了兩天肚子,差點拉得脫了水。

桐籽曬幹或烘幹,便由男人挑到木榨坊裏去榨油。其加工方法和程序與榨油茶一樣。桐油黃亮黃亮,清澈透明,雖不能食用,卻是一種很重要的工業原料。桐油是幹性油,有光澤,具有不透水不透氣不傳電,抗酸堿防腐蝕耐冷熱等特點,被廣泛用於製漆、塑料、電器、人造橡膠、人造皮革、生物燃料、油墨等製造業。上世紀上半葉,桐油還作為很重要的戰略物資,受到美國英國日本等國家的搶奪和封鎖。在沈從文描寫湘西的小說散文裏,經常寫到油號油商等,這種油號油商,主要就是做桐油生意的。湘西當年的桐油生意很火爆,都是用大木船沿沅水、澧水運出去的。想不到,竹溪人不太當回事的普通桐子樹,其果實卻有這般大用途,這是竹溪人始料未及的。要原諒這些孤陋寡聞的山裏人。桐油榨好後,用木桶或油簍裝好,除留少部分自用外,其餘的就等著油販子販出山外,換得一些鈔票。竹溪的桐油質優價廉,頗受客戶青睞,除送到需要桐油做原料的地方,說不定還裝上大船漂洋過海。當然,竹溪人並不關心這些。

其實,桐油在竹溪人心中自有廣泛的用途。那時竹溪還沒有電燈,連煤油也很少有人家買得起。夜裏照明就靠桐油或鬆明了。家家都有一個或幾個半人多高的木製燈台,燈台的上部穿著橫檔,橫檔的一頭挖空一個拳頭大小的圓洞,圓洞上放一鐵製的燈盞,燈盞裏倒滿桐油,再放上燈草芯,蘸上油,劃火柴點上,滿屋子刹那灑滿昏黃的光明。燈光黯下去了,添上桐油或撥撥燈草,又亮如當初。殷實人家新豎了吊腳樓,必在大熱天給木柱和木板壁塗上一層厚厚的桐油,新居頓時油亮發光,防蛀防曬防風防雨。新打的木桶水車,新做的桌椅板凳,新添的穀鬥風車,都會反複刷上桐油,拿到太陽底下暴曬,讓桐油慢慢滲進去,起到防腐保護作用,家具既有桐油與木料特殊的混合清香,又能經久耐用。石灰拌上桐油,使勁地捶打,讓桐油和石灰膠合在一起,這種油灰就是自產的很好的粘合劑,修石橋砌石堤可當水泥砂漿用。用這種油灰和苧麻,嵌入木製器皿或木船的縫隙中,是非常好的防腐防滲劑。竹溪人自製的紙傘,勞作用的鬥笠,都離不開桐油幫忙。就連日常生活起居,桐油在竹溪人心中也是少不得的。竹溪有一種很有名的小吃叫炒米,是用糯米蒸熟曬幹成陰米後,放在燒熱的鐵鍋裏,和上拌有桐油的黑黝黝的油砂,用大火炒,陰米在油砂中膨脹爆裂,迅速撈出用竹篩篩掉油砂,竹篩上隻剩下焦香鬆脆的炒米。炒米用油湯或開水拌糖泡著吃,清香爽脆,落口消融,是竹溪人逢年過節待客的必備小吃。竹溪人把毒蠍蜈蚣捉來,泡入裝在土陶罐的桐油中,放上幾個月,就成了蜈蚣油,遇上蚊叮蟲咬,無名腫毒,用棉花球探進土陶罐蘸點出來塗在患處,不多久就消腫去痛。竹溪人把這種土辦法叫以毒攻毒。盡管桐花美麗了竹溪,桐林留下了情趣,桐油照亮了世界,但桐子樹在竹溪卻慢慢不待見,有的被砍掉當柴燒,有的任其自生自滅,有的被毀掉栽上其他樹種,隻遺落稀稀拉拉的幾株,孤苦無依的生長在野地裏,桐子地越來越變得有名無實。

我住進小城經年,再也沒有抽空回到竹溪的桐子地,體驗當年那份快樂。“無為搖落意,慰我休閑心。”也許是年紀日增,離開竹溪日久的緣故,我近來無端的夢見常常走進竹溪的桐子地。這可能就是大家常說的鄉愁吧。

原來鄉愁這麼具象,有時就是一種不起眼的普通植物。

番薯地

太陽落山坡背黃,坡前坡後栽薯忙;

好喝不過番薯酒,好玩不過少年郎。

——桑植民歌

走在城市的街邊小巷,不經意間,常發現擺著很多賣烤紅薯的小攤。烤熟的紅薯外焦裏嫩,散發著陣陣特有的誘人的香味,吸引過路的大人小孩駐足觀看購買。每每看到這種情景,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小攤上多看上一眼,暗中猜想:這些紅薯會不會來自我的家鄉竹溪?這樣的瞎想,竟勾起我關於紅薯的一些不可抹去的記憶。

紅薯,在竹溪叫番薯。這是一種舶來物種。據說,明朝萬曆年間,福建人把番薯從海外引進到中國。經當地人試種,這種耐旱耐瘠的草本植物,適應性很強,產量很高,可以充當糧食,解決了人多地少食物緊張的問題,於是得以在各地迅速推廣栽播。番薯什麼時候在竹溪開始栽種,沒有任何資料可查,竹溪人說不清道不明,一頭霧水,不知所以,隻說爺爺的爺爺就開始種番薯了。據湘籍著名作家彭見明考證,湖南在1746年開始引種番薯。竹溪地處邊遠,交通閉塞,估計要晚好些年。盡管如此,竹溪人種番薯的曆史應該不下二百年。

竹溪山高坡陡,田瘠地薄,不易存肥存水,其他農作物都難好好生長。獨有番薯,不挑肥不選地,隨意刨開一塊土地,順手插下一把薯苗,遇上忽晴忽雨的天氣,不幾日,番薯苗遇土生根,莖蔓匍匐,枝繁葉茂。不用多施肥,不用多除草,番薯在竹溪的土地上長得生機蓬勃,子孫滿堂,一畝地要產下幾千斤番薯。秋收時,家家戶戶堂屋裏堆得像小山一般。沾著黃泥帶著地氣淌著乳汁的番薯,像一個個或大或小或粗或細或長或短的棒槌,呆頭呆腦傻裏傻氣地擠作一堆。看著透著幾分憨厚,留有些許可愛的番薯,容易滿足的竹溪人竟有些陶醉。在他們眼裏,這些番薯,就是欄裏膘肥肉壯的年豬,壇中澀中藏香的土酒,灶上晶瑩剔透的粉條,口裏甜香綿軟的薯糖。

番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在生長發育過程中,不張揚不輕狂,不攀附不落俗,憑依著自身的本色活著。它緊貼大地,枝枝蔓蔓親吻著溫熱厚實的土地,時時透著特有的韌勁,昭示著其旺盛的生命力。“窮冬出甕盎,磊落勝農疇。”房前屋後的一個土堆,田邊地角的一塊空坪,坎上樹下的一星隙地,隻要讓番薯苗在那裏安家,她們就會把這些地方視為樂園,就會拚盡力氣,吸足養分,默默無聞、竭盡全力養下一窩窩肥肥胖胖的崽女,回報土地和人類。“番薯不怕落土爛,隻求枝葉代代傳。”其風格和做派一如竹溪人。